84

逗弄

這世上最能騙過自己的人總是自己,可自欺欺人從來都是最不牢靠的東西。

嫁入譽王府近四年間,碧蕪不是不曉得他對自己的好,可他越是對她好,她便越只能做視而不見,甚至每回內心隐隐的悸動冒出頭,就會被她毫不留情地阻撓扼殺,從不敢去細想。

可今夜或是處在這一片黑暗之中,他無法看清她的神情,聽着他一遍遍的問話,內心的聲兒竟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都說情不知所起,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從何時開始隐隐對這個男人動了心,或是前世他手把手教她習字學棋時,抑或是他抱着她在攬月樓賞月時,可前世的她因着身份地位,也因着臉上可怖的傷疤,向來敏感自卑,不願輕易承認此事,亦不願将自己的真心捧給他看。

好似那是她最後的傲骨,一旦折了,那她便徹徹底底,一敗塗地,淪為他手中可輕易嘲辱丢棄的玩物。

然重來一世,她不再是那個卑躬屈膝的奴婢,而是他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妻。

從踏入譽王府的一刻,她已然做好了準備,以前世蘇婵的位置,讓他和夏侍妾此生能歡歡喜喜,終成眷屬。

可夏侍妾依舊死了,他卻不複從前那般用餘生來懷戀這個美豔的女子,反而在不久後告訴他,他心裏有了她。

事情朝着她難以預料的情況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她分明一次次想疏遠他,可最後還是貪戀他的溫柔與保護,甚至看着他與旭兒如前世一樣溫馨的父子相處,越發沉醉于這份單純的幸福中無法自拔。

可前世賜死陪葬的那盞毒酒,就像梗在她喉間的一根刺,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她一直介懷的并非全是自己的死,而是他對自己的冰冷,是十幾來年同床共枕,卻沒有換來他一絲留情。

這四年來,看着他對自己的好,碧蕪不是沒懷疑過或許前世她的死非他本意,可她終究沒有證據,連個毫無介懷地去歡喜他的理由都沒有。

與其如此,不若将這顆心收起來,不教自己也不教他看見,總好過整日庸人自擾,自尋煩惱。

見身下人久久沒有回應,男人劍眉微蹙,眸色沉了幾分,碧蕪死咬着唇,嘤咛聲兒才自喉間溢出,便被男人的薄唇吞了去,頓時化作無力的嗚咽。

疾風驟雨打在窗扇上,久久不息,恰如屋內滾燙的熱意,直逾半宿才終是歇了勁兒。

碧蕪筋疲力竭,幾乎是一沾了榻便昏死過去,翌日醒來時,譽王已不在了。身上換了幹淨的寝衣,她依稀記得,昨夜事畢,似是譽王用溫熱的水細細替她擦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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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擁着衾被,在床榻上呆坐了一會兒,便聽門扇開阖的聲響,小漣端着銅盆自外頭進來。

“王妃醒了。”她擱下銅盆,拿起一旁備好的衣裙,“奴婢伺候王妃更衣。”

碧蕪微微颔首,忍着周身酸疼,由小漣幫着換好了衣裙,接過濕帕子,淨面之時,驀然想起昨夜譽王的反常,問道:“今日……可有聽聞朝中或宮裏發生什麽事兒?”

小漣愣了一瞬,抿了抿唇,答:“真說起來,确實有的,聽說昨夜淑貴妃自觀星臺上墜落,沒了……”

碧蕪動作倏然一滞,确認道:“自哪裏墜落?”

“觀星臺。”小漣定定道,“宮裏都傳是因方家生了變故,承王亦被逐回了封地,淑貴妃承受不住,一時想不開,才會偷偷跑出冷宮自觀星臺上跳樓自盡。”

碧蕪反複捉摸着這番說辭,雙眸眯了眯,不免覺得有些蹊跷。

雖說,淑貴妃兩世的結局都差不多,但這世接觸下來,碧蕪總覺得,像她那般高傲的人,應不至于如此脆弱,跑去自盡才對。

而且,就這麽巧嗎?

沈貴人當年正是從觀星臺墜亡,而淑貴妃也剛巧選在觀星臺“自盡”,再聯想到譽王昨夜的異常,碧蕪總覺得此事沒有那麽簡單。

淑貴妃的死極有可能與譽王有關,而譽王之所以對淑貴妃下手,興許是因為他的生母沈貴人。

前世譽王登基後,并未追封沈貴人為太後,而是做了一件驚世駭俗之事,他不顧群臣反對,尋來方士在沈貴人故鄉挑了一塊風水寶地,而後不顧群臣反對,選擇黃道吉日,大張旗鼓将沈貴人的棺椁遷出皇陵,在其故鄉安葬。

碧蕪不知,沈貴人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可譽王既不願将此事公之于衆,那段過往,大抵是他最脆弱痛苦的回憶,不堪為旁人知曉。

她緊緊捏着濕帕子,想起昨夜打着傘跑進梅園時,譽王望着那片梅林,眸中難忍的悲痛,只覺心口也跟着疼了一下。

既是不願說出口,那便就此埋在心底,等它漸漸淡忘去,也不失為一件好法子。

與當年太子一事不同,再歷承王之事後,永安帝徹底病倒,太醫院禦醫們費盡心思,然無數湯藥入口,卻始終不見好轉。

依太醫院醫正所言,永安帝此病不在身而在于心,長年累月,憂思過重,郁郁難解,乃至失眠心慌,胸悶喘急。

也怪不得永安帝會變成這般,才不過短短三年,太子,承王接連出事,又在同一年經歷了西南之亂與兩樁大案。

永安帝除受案牍勞形外,還要抽神去處理紛繁複雜的家事與國事,年深日久,到底是心神交瘁,積勞成疾。

在他卧病期間,幾位親王與皇子輪番前往宮中侍疾,譽王自也不例外,甚至侍疾的時日還比他人更長些。

自梅園那夜後,碧蕪好一陣兒都未見着他,整日待在王府中到底無趣,便帶着旭兒去了安國公府。

打李家祖孫倆搬來後,蕭老夫人有了說話做伴的人,氣色也比往日好了許多。

碧蕪由婢子領着入了栖梧苑,還未進屋,便聽蕭老夫人愉悅的笑聲傳來。

婢子打起簾子,她擡眸一瞧,便見自家祖母正與那李老夫人坐在一塊兒說話。

李老夫人的面色顯然比剛開始好了許多,連帶着蕭老夫人亦是精神奕奕,紅光滿面。

“遠遠就聽祖母笑得開心,不知是何好事,不如說來也讓孫女高興高興。”

蕭老夫人見着碧蕪,登時面露驚喜,“小五和旭兒來了,快,快坐下。我正與你李婆婆說你秋瀾姐姐的事兒呢,她聰慧能幹,這些日子替我打理府中事務,打理地井井有條的,可省了我不少氣力。”

李老夫人忙道:“您可是言重了,秋瀾那孩子不過是幫您打打下手,沒有倒添亂已是萬幸。”

“她這若叫添亂,那我恨不得她一直幫着我添亂了。”蕭老夫人說着,看向碧蕪道,“你秋瀾姐姐厲害的地方可不止這些呢,還有那些個鋪面,交到她手上,才不過短短幾月,入帳竟是翻了一倍,你說說,這麽好的掌櫃,打着燈籠去尋恐也聘不到呀。”

碧蕪也道:“祖母說得是,連孫女也得好生謝謝秋瀾姐姐的,孫女不能時時侍奉在您膝下,幸得有李婆婆和秋瀾姐姐陪着您,您的氣色可是好了許多。”

這倒是碧蕪的真心話了。

安國公府今時不同往日,為了以防萬一,她也曾暗地裏派人去查過這位李家姑娘,确實沒什麽問題,應就是單純帶着祖母來京城求醫的。

只不查不知道,一查還真被吓着了,這位李姑娘雖與她同齡,可卻早早挑起了養家的擔子,十二三歲就幫着打理家裏的鋪面,慶德赫赫有名的小酒樓玉味館正是她開的。

可她到底是個小姑娘,無父無母,也沒甚麽人幫襯支撐,聽說這小酒樓一路開起來,遭了不少磨難,也算是不易。

幾個月前,李老夫人患疾,怎也治不好,聽聞京城或有可治病的名醫,為了籌集給祖母治病的錢銀,李秋瀾不得不将小酒樓盤了出去,随即帶着祖母一路北上求醫。

正如蕭老夫人所言,李秋瀾是個聰慧孝順,堅強自立的好姑娘。雖寄住在安國公府,卻不貪圖享樂,反而主動幫襯着,讓蕭老夫人減輕了不少負擔。

幾人坐着說說笑笑,過了約摸一柱香的工夫,便見蕭老夫人時不時看着屋外,望眼欲穿,“都快到用午膳的時候了,秋瀾怎的還未回來。”

劉嬷嬷看蕭老夫人這般,忍不住打趣道:“老夫人怕不是惦念李姑娘,而是惦念李姑娘的手藝吧,前幾日,竈房的幾個廚子還同老奴抱怨,說李姑娘那一手好廚藝,可将老夫人的嘴給養刁了。”

被戳破心思的蕭老夫人埋怨地看了劉嬷嬷一眼,旋即看向李老夫人,“要說,我着實羨慕你了,日日吃着秋瀾親手做的飯食,恐怕連山珍海味都快入不了你的嘴了吧。”

“嗐,秋瀾那丫頭在廚藝上确實有幾分本事,可也只在這上頭有本事罷了,大家閨秀會的琴棋書畫,針線女紅,卻是樣樣都學不好,說出去就怕教人笑話。”

李老夫人嘴上雖這般說着,眸中卻流露出幾分心疼,她這孫女,若是父母都健在,哪至于那麽小便需學着去經營鋪面,貼補家用,奉養祖母,定也跟京城的貴女們一樣,十指不粘陽春水,在閨中好生嬌養着。

見李老夫人面色黯淡下來,蕭老夫人看出她的心思,安慰地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緊接着就聽外頭的婢子喊道:“見過安國公,見過李姑娘……”

話音方落,棉門簾被驟然掀開,蕭鴻澤和李秋瀾一前一後入了屋。

蕭老夫人倒是對這兩人一道進來有些驚詫,“澤兒,你與秋瀾……”

蕭鴻澤薄唇微抿,笑答:“孫兒回府的路上,恰好遇見從鋪面出來的李姑娘,便一道回來了。在屋內更完衣,正想來看祖母,沒想到又在門口遇見送來膳食的李姑娘。”

“這可倒是巧了……”蕭老夫人看了李秋瀾一眼,意味深長道,“看來秋瀾還與你這蕭大哥頗有些緣分。”

李秋瀾淡淡扯唇笑了笑,沒順着答話,轉而恭敬道:“老夫人,譽王妃,蘆菔排骨湯還在竈上炖着呢,還需一會兒,秋瀾炒了幾樣家常小菜,還望老夫人和譽王妃莫要嫌棄。”

“怎會嫌棄的。”蕭老夫人道,“能每日吃着你做的飯食,我老婆子可是有口福呢。”

碧蕪也道:“看來,我今日也

有幸,嘗嘗秋瀾姐姐的手藝。”

李秋瀾嫣然一笑,命身後婢子将飯菜呈上來,待衆人都落了座,才跟着坐下。

碧蕪夾了幾筷子,入口後,不由得有些驚訝,正如蕭老夫人所說,這位李姑娘的廚藝着實不錯,怪不得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将能一座小酒樓撐起來。

旭兒也吃得高興,只他筷子用得還不好,不怎麽夾得住,雖然努力去夾,但仍掉地滿桌都是。

碧蕪給旭兒擦嘴收拾之際,餘光偶然瞥見蕭鴻澤擡眸往對廂的李秋瀾那兒看了一眼。

不過那位李姑娘也不知是否真的沒有察覺,始終忙着為蕭老夫人和自家祖母夾菜,絲毫沒有看過去。

午膳用到半途,竈房那廂派人将炖好的蘆菔排骨湯送來,李秋瀾起身去接,然沒想到蕭鴻澤快她一步,兩人手觸在一塊兒。

李秋瀾登時面色微變,慌忙忙将手縮了回來,沖蕭鴻澤微微颔首,也不與他争,複又坐了回去。

碧蕪夾了一筷子魚送進嘴裏,看着這一幕,不由得暗暗挑了挑眉。恨不得往她哥哥身上撲的她見得多了,還是頭一遭見到這般迫不及待躲的,倒是有些意思。

用過午膳,雖蕭老夫人阻攔,但李秋瀾還是親自沏了茶給衆人喝。坐着說了會兒話,蕭鴻澤便以公務為由起身離開。

沒過半個時辰,碧蕪也帶着旭兒同蕭老夫人告辭,恰好李秋瀾有些事兒要辦,便同她們母子倆一道出府去。

看着身側這位李家姑娘,碧蕪遲疑半晌,忍不住問:“秋瀾姐姐在府中可還住得習慣?”

“自是好的。”李秋瀾恭敬答,“老夫人和國公爺安排地事無巨細,吃住上都是頂好的,還時時讓大夫前來給我祖母把脈,反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碧蕪看得出,李秋瀾這話并非客套的表面話,她或也覺得寄人籬下不好,才會主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幫着蕭老夫人打理府中事務和鋪面,親自動手作羹湯。

像她這般女子,從骨子裏就透出幾分倔強,為了祖母的身體康健接受了安國公府的好意,卻又不願随便欠了他人的情。

碧蕪倒是很欣賞她,勾唇笑了笑,“聽聞李叔曾與我父親交好,還幫過我父親良多,如今你和李婆婆住在這兒,也是理所應當的,姐姐安心住着便是,不必想太多。”

李秋瀾聞言畢恭畢敬地福了福身,同她道了謝。

回到安國公府後,已然過了申時,碧蕪牽着旭兒回了雨霖苑,方才踏入垂花門,便見一個高俊挺拔的身影站在屋門口,含笑遠遠看着他們。

“父王!”已是好幾日未見,旭兒撒開碧蕪的手,興奮地一路小跑過去。

碧蕪看着那人,擡手摸了摸鼻子,卻是不急不緩,行至譽王跟前,“殿下何時回來的?怎的也不派人去通知臣妾一聲。”

“午膳前自宮裏回來,聽錢嬷嬷說王妃帶着旭兒回了安國公府,便想着王妃難得去一趟,不打擾王妃了,沐浴更衣後,睡了兩個時辰,方才起的身。”

碧蕪聽罷細細看去,果見譽王眼底青黑,面露疲憊,想來是這一陣子在宮中侍疾,并未怎麽歇息好。

她心疼地蹙起眉頭,稍稍擡眼,卻正撞進譽王那漆黑深邃的眼瞳裏。

他眸光溫柔,反讓碧蕪有些慌亂地別過頭,不敢去正眼看他。

承認對他的心意後,她反是有些恐慌起來,怕自己不自覺流露出的情意讓他察覺。

“外頭涼,殿下還是莫在外頭站着了。”碧蕪低咳一聲,掩飾般拉着旭兒急匆匆進了屋。

譽王杵在原地,思及碧蕪方才奇怪的反應,擰起了眉,甚至在無人注意之際,悄悄往面上摸了一把,确定上頭沒什麽異樣。

可及至用完晚膳,到将昏昏欲睡的旭兒送去東廂歇息後,他那位王妃都像是在躲着他,一眼都未仔細瞧他。

趁着碧蕪去側間沐浴之際,譽王站在那枚海棠雕花銅鏡前,對着澄黃的鏡面看了好半晌,都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碧蕪沐浴回來,恰好撞見了這一幕,步子一滞,不由得咋舌。

男人照鏡子雖也是無可非議,畢竟人都會在意自己的儀容,可此時譽王微微弓着身,蹙眉對着鏡面左瞧右瞧的樣子實在罕見又奇異得緊。

碧蕪掩唇忍了半晌,到底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兒。

聞得此言,譽王一個激靈,猛然挺直背脊,掩唇尴尬地低咳了一聲,旋即好似什麽都未發生一般,折身神色如常,“王妃洗完了?”

“嗯。”碧蕪微微颔首,旋即瞥了一眼銅鏡,“殿下這是在瞧什麽呢?”

“王妃想知道?”譽王挑眉,“不如過來親自看看。”

碧蕪遲疑了一下,但到底沒忍住好奇,一步步往妝臺的方向而去,可在靠近男人的一瞬,卻被驟然攬住腰身,壓在了妝臺之上。

譽王一雙手臂撐在兩側,徹底困住她的去路,旋即低笑一聲問:“王妃覺得,本王今日如何?”

如何?

碧蕪眨了眨眼,真要說,她總覺得今日這人奇奇怪怪的,她瞥了一眼他的臉,雖面上仍有倦色,但一如往昔般俊朗,她心下一動,讷讷道:“殿下,很好呀……”

見她說罷,又要挪開眼睛,譽王不悅地擡起大掌擒住她的下颌,逼她不得不直視着他。

“那為何王妃的眼神總不落在本王身上。”他薄唇緊抿,語氣中竟透出幾分埋怨與委屈,“難不成是本王今日生得不好看了嗎?”

碧蕪怔愣在那兒,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了。

只覺自己傻得慌,越躲避分明越會教他看出端倪,倒不如坦坦蕩蕩些。

歷經兩世,還是頭一回見他這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碧蕪也不免生了幾分逗弄他的心思。

“殿下好看,殿下日日都好看,尤其今日生得格外好看了些,迷了臣妾的眼,這才令臣妾不敢直視呢。”

她這一番話果真讓譽王呆住了,倒也不是沒從她口中聽過恭維的話,可今日這話聽着既別扭又有些舒心,看着她眸中躍動的光芒,譽王薄唇微抿,面色亦漸漸溫柔下來。

一瞬間覺得二人內心的距離離得格外得近,近地觸手可及。

他薄唇微張,正欲說什麽,卻聽屋門驀然被扣響,旋即傳來康福氣喘籲籲的聲兒。

“殿下,宮裏來報,說請殿下速速進宮去。陛下他……似是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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