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對峙

光是想着,碧蕪掩在袖中的手就在止不住地顫抖,小漣或是看出她的異樣,問道:“娘娘,您怎麽了?”

碧蕪佯作冷靜,扯唇笑了笑。

不論如何,此事到底與小漣無關,不論她做了什麽,都不過是在奉主子的命行事罷了。

“沒事兒,只覺這簪子着實配你。”碧蕪拍了拍她的手,“你好生休息,早些将傷養好才是,我便不擾你了。”

見碧蕪站起身,小漣忙要起來,卻被碧蕪阻了回去,便只能躺在榻上微微颔首,恭敬道:“奴婢恭送娘娘。”

離開小漣的住處,碧蕪回裕寧宮的步子越來越快,銀鈴銀鈎跟在後頭,發覺主子今日有些奇怪,不由得疑惑地對視一眼。

方才踏入裕寧宮,守殿的宮人便上前禀,說陛下來了。

碧蕪動作稍稍一滞,朱唇輕咬,面上露出些許決絕,她提步入了正殿,果見成則帝正坐在臨窗的小榻前,賞她親自剪下插在瓶中的紅梅。

或是聽見聲響,他擡眸望來,視線觸及她的一刻,薄唇微抿,神色溫柔。

屋內的炭籠裏燃着金絲炭,角落的紫金香爐中檀香袅袅,殿內暖融馨香,本該是沁人心脾,令人心神安寧,然打從看見那個男人的一刻起,碧蕪的心便是冰冷的。

她露不出絲毫笑意,只側首吩咐道:“都先出去吧!”

銀鈴銀鈎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可看到自家主子這般表情,總有些不好的預感,遲疑了一瞬,但到底不敢多問,同殿內其餘宮人打了個眼色,魚貫退出去,還不忘帶上了門。

碧蕪的異樣,成則帝自也看出來了,他雙眸眯了眯,旋即卻似無事般起身,緩步至碧蕪跟前。

“這麽冷的天,皇後去哪兒了?”他牽起她的手,用大掌捂在裏頭,關切道,“手怎這般涼。”

碧蕪一時沒答話,靜靜看了他半晌,才開口:“臣妾方才去看小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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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小漣“二字,成則帝沒甚反應,只想了一會兒,淡淡道:“哦,是那個救了皇後的丫頭吧,聽聞昨日,皇後将那丫頭接進了宮,倒也好,此番皇後能平安無事,她功勞不小,待她傷養好了,朕便好生賞賜她一番。”

他表現地越是平靜,碧蕪的心便越涼,她閉眼沉了沉呼吸,再看向他時,眸色複雜。

她朱唇微啓,一字一句道:“陛下,小漣便是夏侍妾,對嗎?”

聞得此言,成則帝面上閃過一絲驚色,緊接着,他薄唇緊抿,笑意漸斂,少頃,低低道了一句:“是。”

碧蕪原還覺得他或許會繼續同她撒謊,不想他卻承認地如此爽快。

荒唐,實在太荒唐了。

她甩開他的手,往後踉跄了幾步,鼻尖發酸,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片刻後,看着眼前的男人,卻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所以,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大婚前你說是為了她才與我成親的,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是不是?”

看着碧蕪幾欲崩潰的模樣,成則帝定定地看着她,仍是鎮定地解釋道:“皇後介意的若是此事,只怕是皇後誤會了,朕并未說過這話。大婚前,在觀止茶樓,朕只說朕想要一個安安分分的王妃,卻從未說過朕是為了夏侍妾。她從始至終,都不過是朕的一個屬下罷了。”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他确實未曾明确說過他是為了保護夏侍妾才娶她為妻,可當初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嫁進王府,他言語間并非沒有暗示過,可如今她發現了此事,他若承認,便是認下當初用了不恥的手段騙她與他交易,就為了讓她毫無忌憚地入王府為妃。

碧蕪聞言如遭雷擊般怔愣在那廂,尤其是聽見他那句“從始至終,不過是個屬下”時,腦中轟地一下。

難不成她真的猜對了。

她朱唇微顫,試探道:“陛下同臣妾說實話,夏侍妾在府上那麽多年,您可曾……可曾寵幸過她?”

她這話,讓成則帝的眸光亦顫了顫,看着她震驚又恐怖的神色,他頓時了然了什麽。

看來,也不必再瞞,她當是什麽都猜到了,他沉默半晌,卻只反問道:“皇後覺得呢?”

雖他未正面答她,可聽到這話的一瞬間,碧蕪腦中一片空白,周身的血似乎都在倒流。

沒錯,真是她蠢,居然相信他真的深愛夏侍妾,且深信不疑,生生被他騙了兩世。

菡萏院和梅園的密室,他行房時的生澀,還有對夏侍妾過快的忘懷……

分明有那麽多蹊跷的地方,她卻并未放在心上。

可若他和夏侍妾真的沒有什麽,那她呢?

豈非梅園那夜,他從一開始便知道與他糾纏的人是誰!

碧蕪一顆心亂得厲害,連帶着步子都亂了,她只覺有些頭暈目眩,身子搖搖欲墜,正欲伸手去扶什麽,已然被打橫抱起來,放在了小榻上。

待她緩過來一些,男人在她跟前徐徐蹲下身,他很清楚與其等她質問,不若他主動交代或還能減緩她幾分怨怒。

他思量半晌,娓娓道:“朕本不想騙皇後,只想名正言順将皇後娶回府,可一開始不是皇後先騙了朕嗎?”

她腹中的孩子分明是他的,卻偏要說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

碧蕪雙眸微張,正欲說什麽,成則帝卻看出她的心思,快一步道:“那夜梅園雖是沒有點燈,可朕常年習武,聽視優于常人,不可能看不清朕碰的究竟是何人!還有十三辦的那次賞花會,與應州一行,皇後真的覺得,那些所謂的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嗎?”

他只是故意一次次出現在她身邊,因他一直在等,等她主動告訴他,或是他尋着機會,再提梅園那夜兩人的意外,以負責為名将她娶進門。

可不想等到最後,等來的卻是她對他的唯恐避之不及,和一句堅定的“孩子的父親死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陪她演這場戲,一演便是近四年。

“朕無意欺瞞皇後,可朕總覺得,若朕道了真相,皇後定會逃得更遠。”他凝視着碧蕪,眸中深情,似要将這顆心剖給她看,“朕從許久以前,便心怡皇後,朕心裏,也始終只有皇後一人。”

看着那個被萬民奉為天子的男人,蹲在她跟前,與她道着令人面紅耳赤的情話。碧蕪卻覺腦中亂哄哄的,生不出絲毫感動,只思及前世種種,越發覺得這些話虛僞可笑起來。

從許久以前便心怡她的人,卻傷她最深。他心怡她,卻還命人奪走她的孩子,不告訴她真相,讓她從始至終都以為他歡喜的是另一個人。

他能有什麽苦衷,以至于瞞她這麽深,是喜歡她卻嫌棄她前世卑賤的出身,還是怕她影響了旭兒的前程,才會只讓她做旭兒的乳娘?

縱然這一世他對她千般萬般好,可看着這張臉,想起那杯毒酒,她根本釋然不了。

碧蕪只覺心口似教人攥住,一陣陣絞痛,她強忍下淚意,看着成則帝道:“陛下,若臣妾當初并未認親,始終只是譽王府一個卑賤的婢子,陛下還會如現在這般待臣妾好嗎?”

成則帝稍愣了一下,旋即定定道:“會!”

碧蕪諷刺地勾了勾唇角,只在心下重重地吐出兩個字:騙子。

成則帝說的自然是真心話,可眼前的女子顯然沒有絲毫信他,她看着他的眼神陌生而又悲傷,好似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他心下一咯噔,生出從未有過的慌亂,如今一切明了,她莫不是因他當初為了強留她做的卑鄙之事而寒心失望了。

那種患得患失感再度溢上心頭,他先前的感覺并沒有錯,這個近在咫尺的人,心卻離他越來越遠。

成則帝眸色深了幾分,攥着碧蕪手的力道亦重了重,如強調一般道:“朕并未說謊!”

凝視着他眸中的真摯,碧蕪沉默許久,到底緩緩避開了眼,“陛下登基不久,想是禦書房政事繁多,臣妾便不留陛下了。”

見她冷漠地下了逐客令,成則帝的心愈沉了幾分,他知自己再多言也無益,許久,低低道了句“好”,緩緩起身出了正殿。

銀鈴銀鈎始終守在殿門外聽着,雖聽不清具體說了什麽,卻知道她們主子似乎和陛下起了争執。

此時見成則帝面沉如水地推門出來,一時皆站直了身子,垂着腦袋一聲也不敢吭。

須臾,便聽成則帝低沉的聲兒響起,“這幾日外頭天寒地凍的,還是莫讓皇後出去了,好生在裕寧宮待着,若是染了風寒便不好了。”

銀鈴銀鈎怔愣了一瞬,才明白這話中之意,兩人驚詫地對望一眼,遲疑着正欲應下,只聽一聲奶聲奶氣的“父皇”。

擡眸看去,便見小皇子由姜乳娘和錢嬷嬷跟着,小跑過來。

見到旭兒,成則帝沉冷的面色稍稍緩了幾分,他一把将他抱起來,問:“旭兒是來看母後的?”

“嗯。”旭兒點了點頭,“母後在裏面嗎?”

“你母後她,有些不舒服,旭兒今日還是莫要去擾她了,不若同父皇一塊兒去禦書房坐坐?”成則帝道。

見旭兒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成則帝索性抱着他,一路往禦書房的方向而去。

走出一段,喻淮旭折首看向裕寧宮的方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成則帝方才對銀鈴銀鈎說的話,他盡數聽見了,他到底不是真的三歲稚童,很清楚那話名為關切,實則是他父皇要囚禁母後。

他其實早便來了,只聽說他父皇與母後正在裏頭說話,就極有眼色地沒進去,但去院子裏玩之前,聽到了殿內傳出來的争執聲。

他仿佛聽見他母後說了“一直在騙我”這幾個字。

這一世和上一世他父皇騙了他母後什麽,喻淮旭很清楚,倒也不怪他母後如此生氣。

他沉吟半晌,驀然眨着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道:“旭兒方才聽見,母後和父皇似乎是在吵架,父皇你,是欺負母後了嗎?”

成則帝步子微滞,側首看向懷中的孩子,一時竟答不了這話。

因他确實是欺負她了。

明知她一直想逃,卻仗着她無力反抗,一次次用卑鄙的手段阻止她逃跑,若非那時他命人假傳了蕭老夫人病重的消息,她也不會急匆匆回了京城,後因太後賜婚,被迫嫁給他。

或許真就在應州偷偷生下孩子,一輩子都不讓人知道。

如今她知曉了真相,他卻還在欺負她,即便看出她對他已然心灰意冷,仍想強硬地留她在身邊。

但她又能跑到哪裏去,他是天子,即便她跑到天涯海角他亦能将她抓回來,更何況,她根本走不了。

她舍不得,因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孩子。

沒錯,他們還有一個孩子!

喻淮旭見成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一瞬間驀然有種脊背發寒之感,下一刻,便見他父皇薄唇微抿,問道。

“旭兒,朕立你為太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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