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貓
樹林裏頭蚊子多,又多又毒,被叮一口起的包能腫半個月。
程梓以前蹲夜釣客時就被叮過,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于是他先湊上去,蹭了蹭雲雪的脖頸毛表示感謝,而後掉頭跑向那兩只毛團所在的樹根。
雲雪并沒攔着他,而是把目光放向他方才所站位置的上方——那裏仍然有一片濃墨般的陰影,雖然暫時被它打散,卻正以極快的速度重新彙聚,色厲內荏,卻張牙舞爪地顯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素日溫柔和善的大狗眼一沉,眯起的雙眼流露出駭人的戾氣與殺意,四只肉墊裏彈出利爪,雖然沒有動作,但警告之意溢于言表。
“原來昔日的銀月天狼王,也會庇護一只弱小的貓兒。”
只有雲雪聽得到的譏诮話語在耳畔響起,與此同時,半空那團陰影如爬蟲一般蠕動,發出窸窸窣窣的節肢觸地聲。
雲雪也不同它廢話,淡淡地道:“滾出這裏,或者死在這裏。”
陰影有一瞬間僵成了石板。
“我數三聲。三聲之後不回應,就算你選擇後者。”
雲雪眼神漠然,如神祇般威嚴冷肅,吐出的話語也是令人頭皮發麻。
“一、三!”
“你踏馬!……”
雲雪的數數習慣師承隐遇鎮傳統,話音剛落便一爪子揮了過去。
陰影只來得及口吐芬芳半句話,就被它鋒利的爪子抓去大半形體,只能收拾殘存的身軀狼狽逃竄,朝樹林的另一側,也就是遠離隐遇鎮的方向奔逃。
程梓只聽到身後響起一陣極清脆響亮的巴掌聲,疑惑回頭,就見雲雪嫌棄地抖了抖前爪,甩下來許多蚊子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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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林子裏的蚊子可真多啊!
程梓一縮脖子,忙加快了腳步沖到樹根旁邊。
就在他抵達的同一時刻,那只窩在大毛團懷裏的小毛團也掙紮出來,連滾帶爬地撲到了他的身前。
“咪嗚。”
程梓伸爪抵住它,順手扒拉一下,将小毛團扶正,這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樣。
它長得很像布偶貓,只是身上的花紋偏少偏淡,毛更長,五官也更精致,以至于只是仰起頭委屈巴巴地一撇嘴,就讓人忍不住憐惜。
至于大的那只毛團,則幾乎是小毛團的等比放大版,可惜銀白柔順的毛發上結着許多血塊血痂,降低了它的顏值。
在程梓仔細觀察它們時,小毛團已經委委屈屈地靠過來蹭蹭他的脖頸,十分沒有安全感地蜷縮成一團,小聲叫喚着。
它的叫聲與普通貓叫不太一樣,更傾向于老虎幼崽的嗷嗚哇啦。不過因為外表太可愛,程梓完全不認為它會是老虎。
長這麽軟萌,一定是貓!
大的那只也是!
程梓靠着直覺和慣性思維做出了樸素的判斷。
大貓傷得很重,小貓看起來才斷奶,林子裏還不知有什麽牛鬼蛇神。
若是放它們在這兒待一個晚上,明天估計就能過來給它們收屍了。
程梓自己就是被好心人收養的幸運貓,做不出見死不救的事,所以他半點沒猶豫,立刻就決定要帶走這兩只貓。
至于如何帶走……
程梓擡爪撫了撫小貓背上的毛,扭頭沖雲雪“喵”一聲,圓圓的貓眼中滿是懇求。
雲雪歪歪頭,帶着天然笑容的臉上露出了極為人性化的無奈,卻也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在他身前趴卧下來,示意他把大貓拱到自己背上。
程梓高興得圓眼都眯成了兩條細縫,先拍拍小毛團的腦袋讓它留在原地,然後跳到大貓的另一側,在它身上找了找沒有血跡的地方,用腦袋一點一點地将它拱向雲雪的方向。
不知道是大貓本身重量就輕,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程梓雖然怕碰到它的傷口放輕了力道,卻還是很順利地将它推到雲雪背上,過程中甚至沒有多費一絲力氣。
但現在也顧不上疑惑這種小事。
雲雪駝起大貓小跑出林,程梓放慢腳步跟在雲雪身後,領着旁邊一只跑步都跌跌撞撞的小貓。
他們前後離開樹林,渡過石橋朝河岸東面去,途經方才趴着打盹的石頭時,程梓一擡頭,才發現那裏坐了個人。
是來夜釣的釣魚佬,還是老熟人。
“喲,晚上好啊大橘子!”
垂釣的女人支起鬥笠,月光下,一雙淺褐色的眼熠熠生輝,仿佛收納了一整條河的粼粼波光。
她穿着在夜裏也極顯眼的白衣,收緊的腰線纖細利落,筆挺的背脊讓她看起來如同一柄利劍,渾身上下透着世外高人和武林高手的氣場。
但垂眼去看程梓時,她的表情與目光如出一轍的溫柔。
意江山,她的名字。
“喵!”
程梓經過女人身邊,一個彈跳躍起,伸爪拍在她旁邊的魚簍上,發出一聲空蕩的聲響。
顯而易見,沒有收獲。
“是是,我才剛來,當然什麽都沒釣到——你可不能以偏概全說我空軍!”
意江山摸摸鼻尖,眼神心虛地飄開,語氣卻是理直氣壯。
來半個時辰也是剛來!
閑人的半個時辰算長嗎?
意女俠在心裏大聲狡辯。
程梓身體後仰,眼神裏充滿了嘲笑和“真的嗎?我不信”。
“咳咳。”意江山佯裝咳嗽,目光瞥見雲雪身上的大貓和程梓腳邊亦步亦趨的小白貓,倏然長眉一挑,仿佛看到了極有趣的事物,“嗯?你小子擱擱哪兒撿的……貓?”
“嗚喵。”
程梓一邊應聲,一邊看向河岸對面的樹林。
“嗯?”意江山眉心微颦,餘光斜向雲雪。
雲雪無辜又無奈地出聲:“嗷嗚……汪。”
“噗……咳咳咳。”
被它的尾音逗笑,意江山抿着嘴壓住笑意,捏着釣竿把魚線往回收,對程梓意味深長地說道:“那片林子裏‘蚊子’多,以後沒事少去。姜家夫婦好不容易把你養得肥肥壯壯,可不能讓那群臭蟲叮壞了。”
“嗚喵……”
程梓白她一眼。
話是好話,但她怎麽就能說得這麽不中聽?
“行了,我看你們姜家也沒法兒再多養兩只貓,先送我那裏去吧。”
意江山把收好的魚竿背在身後,順勢提起空魚簍,跳下石頭彎下腰,沖程梓伸出手。
“上來,我帶着你走。”
程梓點點下巴,又看了看害怕地瑟縮在自己身側的小毛團。
它似乎在恐懼什麽,炸毛不說,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但程梓只當它是沒緩過神來。
“啧,這麽點小貓崽子就是麻煩。”
意江山皺皺鼻子,拎着小白貓的後頸皮揣進袖子裏,再雙手提起程梓放到肩頭,這才大邁步往家走。
“雲雪,跟上。”
雲雪垂下頭,等她從身邊走過,才邁開步子跟上。
意江山的家離河邊不遠,是去年她搬進來時自己砍竹子伐木頭做的,很簡單的一層小屋,外帶一個院子。
院中不種菜不栽花草,只放了一口大瓦缸,缸裏沉着十幾顆五彩斑斓的石頭——據她說是鵝卵石,夜風吹皺的漣漪裏映出一輪明月。
門沒鎖,意江山推門進入,邊把院子裏的燈籠點上照明邊說:“姜家小子剛才到河邊來找你,說是陪你一起蹲守什麽。不過等了一會兒就被柳娘子叫回去了。”
程梓:“喵嗚喵——”
“估計是回去背書練字,聽說明天他們學堂有一次考試。”
意江山的回答與他的疑惑無縫銜接,就像會讀心術一般,可謂貓語十級。
程梓對此早已習慣,畢竟她對雲雪的叫聲和只能用眼神示意的兔子踏雨的心思都能輕易明白,可能就是出生前天賦技能都往獸語那邊點了吧。
房間裏點起了燭燈,意江山讓雲雪把受傷的大貓放到床上,轉身出門打水。
重新回到屋子裏時,她看到程梓帶着小白貓躺到了昏迷的大貓身旁,還任由小貓崽子貼在身上,一雙金瞳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大貓毛發上的血漬。
意江山無聲地笑了笑,端起水盆上前,用沾濕的毛巾不輕不重地抹開血塊,露出底下略顯猙獰的傷口。
皮肉外翻,血液慢慢地滲出,又有洇染的跡象。
大貓像是疼得受不了,身體一顫後睜開了眼睛,于是那如蔚藍深海般的眼瞳便直勾勾撞上了程梓的目光。
它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而程梓也冷不丁被吓一跳,下意識地退後一段,讓倚着自己的小毛團一骨碌趴倒。
大貓的眼睛生得比小貓漂亮,整體圓而亮,色澤通透,仿佛寧靜的海面。眼尾自然上挑,逶迤出一條如眼線般的赤金色,冶豔又清冷。
更重要的是,它的眼神、神态與普通的貓截然不同,漠然中帶着威嚴,環顧四周的舉動做起來也像上位者的巡視。
“你……”
大貓張口發出了低沉沙啞的叫聲,不像貓叫,倒像人類語言起頭的調子。
程梓下意識側耳去聽,但意江山馬上就開口打斷了它:
“大貓你醒了?是不是我下手太重把你弄疼了?”意江山坐到床邊,毫不客氣地把程梓擠到邊上去,大喇喇地說:“疼也沒辦法,你的貓身上全是傷口,一會兒上藥的時候還有得你受呢。忍着點,我幫你把傷口處理幹淨。”
說罷,她把毛巾浸到水裏搓了搓,搓掉上面的血跡再取出來擰幹時,水變紅了,毛巾上面也多了股酒味。
程梓鼻子一動,立馬被這濃烈的酒水味道吸引了注意力,踱步過去,在水盆邊探頭聞了聞。
好家夥!酒裏沒有一滴血水!
她這是端了一整盆酒回來啊?難怪大貓會被疼醒呢!
意江山斜了程梓一眼,見他正盯着水盆嫌棄地皺眉,沒工夫注意這頭,才冷着臉瞪向床上的大貓。
“敢把危險往這裏引,找死是吧?”
她用只有自己和大貓才能聽得到的方式說道。
大貓看了看程梓毛茸茸的後背,垂下眼簾:
“撿到我們的是他,你敢把我們丢出去?”
“……”
意江山攥緊毛巾,上面原本只是淡淡的酒味越來越濃,片刻後,就像剛從醬香型某臺裏撈出來一樣滿屋飄香。
程梓詫異地回頭,便看到意江山臉上露出一個接近猙獰的笑,将那團仿佛在陳年老酒裏泡過二十年的毛巾“輕柔”地擦過大貓的傷口——
大貓啪一下閉眼摔倒,神似當場去世。
程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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