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家

“還等着呢?”

臨近黃昏的鄉間小路上灑滿昏沉沉的暮光,兔子踏雨從田間菜圃裏覓食回來,路過鎮口,見梨樹下趴着一只渾身雪白的大狗,定睛細看,是自家兄弟。

自聽說程梓出事起,這老實狗……哦不,老實狼便一直趴在這兒等着。

等消息,或者……程梓回來。

叼着胡蘿蔔蹦跶上前,踏雨立起身子想去拍雲雪的腦袋打招呼,卻被他躲開。

“別鬧。”雲雪目不斜視,一點餘光都沒分給兔子,直勾勾盯着唯一一條入鎮子的路,“不要擋我視線,吃你的蘿蔔去吧。”

踏雨嘴角一挑,也不介意他的生疏,仰頭去看頭頂的梨樹,就見樹上原本茂盛的枝條折斷了許多,只剩幾根垂着熟透果實的蔫巴巴地堅持着,看上去好不可憐。

想起剛才聽到的巨響,兔子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無奈地搖頭。

“你們啊,是不是忘了咱們到這隐遇鎮來所為何事?”

兔子扯了扯自己兩條長耳朵,抱着胡蘿蔔低頭啃了一口,微微笑道:“我們可是來這兒看守放逐之人的牢頭,結果你倆放着正事不做,忙着跟一只貓相親相愛,方才還把三個人放出去了——”

“上頭若是追究起來,你們準備如何交代?”

雲雪不為所動,張口發出了低沉而冰冷的男聲:“你才是牢頭,我與梨漱不過是此地囚徒中比較幸運的兩個。”

兔子意味不明地一笑,正想再說什麽,忽的耳朵一動,張開的嘴頓時閉緊,還掩飾似的低頭啃了口蘿蔔。

同一時間,雲雪猛地站起,望向前方的眼眸閃閃發亮,腳下焦躁又期待地踱着小碎步。

梨樹也無風自動,歡快地擺起僅存的枝葉,婆娑作響。

少頃,道路盡頭,從夕陽斜照而來的方向緩緩出現一輛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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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車的青牛身形高大,比一般的牛要大上一圈,卻令人感到十足的溫順平和,步履也從容舒緩。

柳娘子與王大郎坐在車頭,後方放着采購的東西,那只備受牽挂的橘色大貓則蹲坐于柳娘子肩上,仰着腦袋吹着風,胡須一抖一抖,尾巴尖一勾一勾,惬意無比。

直到牛車進了鎮口,程梓才察覺有道炙熱的視線追随着自己,低頭一看,便見到平日沒他帶領絕不踏出家門一步的資深宅狗雲雪正站在梨樹下,咧着嘴沖自己笑。

忽而有風經過,吹得梨樹枝丫搖擺,沙啦啦的輕響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鄉野牧歌,一種回家的感覺襲上心頭。

“喵嗚!”

程梓眼睛一亮,車子沒停,他便一個縱身飛躍撲向雲雪,在天與地、雲與風之間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撲進雲雪柔軟的毛毛裏。

“喵嗚喵!喵嗚喵!”

程梓在他身上使勁兒磨蹭,還擡起爪子抱住他深吸一口——啊!是陽光的味道!

他家雲雪依舊是他熟悉的那個棉花團子——曬了一天太陽的那種。

程梓才出去半日就經歷了一大堆事,回來途中整只貓都是麻的。現在吸了下狗,瞬間感覺活過來了!

“汪嗚。”

雲雪溫溫柔柔地叫了一聲,擡爪輕撫他的腦袋,好像在回應孩童的撒嬌,又帶着安撫的意味。

程梓整個癱軟在他的毛裏,嗚喵嗚喵地叫喚着,不想起來。

踏雨靜靜地看着他倆膩歪,內心卻實實在在翻了個白眼。

救命啊!鎮子裏的傻子貓狗組合又來秀他一臉了!

兔子的三瓣嘴動了動,做出個一言難盡的表情,随即繼續啃蘿蔔,連啃三口!

這個冰冷的世界果然只有胡蘿蔔和大白菜能帶給他一絲溫暖!

剛想到這兒,踏雨便聽到“啪”的一聲輕響,随即被地上濺起的灰塵揚到眼睛。

“……”

它定睛看去,原來是一顆碩大飽滿的金黃色的梨掉到地上,很快又咕嚕嚕滾到程梓腳邊,時機掐得剛好,就在程梓與雲雪互相蹭頭表示親密之時。

踏雨:你這梨,莫不是綠茶味的?

與此同時,沉迷吸狗的程梓感覺後腿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一低頭便瞧見了那顆頗有心機的梨。

他眨眨眼,伸腿把它扒拉到懷裏,咧開貓貓嘴笑得高興。

不過,當他擡頭想要跟梨樹道謝時,卻發現自己出發前還繁盛茂密的大梨樹,此時像剛經歷過臨海臺風天摧殘一樣,不僅葉子掉了大半,枝杈也斷得七零八落。

程梓傻眼了。

他這是出去了一天還是出去了一百年?

難道“爛柯棋局”不是寫意的傳說,而是寫實派?

考慮到這個世界的背景,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程梓的小腦袋瓜子轉得飛快,不等詢問別人具體的原因,就幫梨樹把理由編圓了。

他把梨子塞給雲雪,幾個縱跳上了一根還算完好的樹枝,踏着吱吱呀呀要斷不斷的聲音走近主幹,心疼地蹭了蹭。

心疼梨樹的同時,不妨礙他給踏雨抛去個眼神當做招呼。然後耳朵一壓,尾巴一卷,在那裏蹲坐下來。

踏雨甩甩耳朵,擡眼瞥了下程梓,皮笑肉不笑。

感謝你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啊。

程梓不知道,也不理會踏雨的想法,真情實感地心痛着梨樹斷掉的枝葉,尤其是那些他記着的結了果子的樹枝。

因為過于心疼,甚至有一點生氣,他壓着飛機耳,渾身毛發微微炸開,在夕陽下看去就像一團蓬松的金色雲朵停駐于枝頭,粉白的肉墊按在枝杈斷口處,龇牙發出氣憤的低吼。

別讓他發現是哪個魂淡家夥把他的梨樹弄成這樣!否則他高低要叼着意江山的魚竿抽丫一臉,再挂上魚鈎給意江山拿去釣魚!

微風輕拂,梨樹舒展餘下的枝條,在風中晃蕩。

“喵喵,喵喵喵?”

程梓板着臉,問樹下的雲雪怎麽回事。

雲雪見着他平安無事回來,放松地原地坐下,聽他問起梨樹的事,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要不要告訴他,之所以會這樣,是梨漱這蠢東西因為太過着急而忘了自己是一棵樹,差點把自己連根拔起摔死在隐遇鎮門口?

算了算了,橙子只是一只小貓咪,笑點還低。

若是他被這件事笑死,那可不行。

于是雲雪忍着笑,一本正經地汪了幾聲回答他,大意是下午的時候刮了陣大風,梨樹木秀于林,平日又不行善積德,所以被風摧了。不過這棵老樹生命力頑強,過段時間就能長好,讓他不要擔心。

梨漱:“……”

吹過隐遇鎮的風忽然大了點,梨樹左右搖擺,一條折斷垂地的枝條不經意地抽了雲雪耳朵一下。

你丫找的什麽爛理由?!

是誰平日不行善積德,你個蠢狗摸着你那二兩不到的良心再說一遍!

雲雪不為所動,伸出後腿蹬開那根枝條。

程梓并未察覺這倆的暗潮洶湧,聞言一撇嘴,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兇巴巴地喵了好一通,說這風來得不是時候。

好在他脾氣不壞,喵完了,氣也出了大半,張開兩只小山竹般的爪墊拍拍梨樹的主幹當做安慰,便扭頭跳了下去。

“喵哦!”

邁着小碎步跑回雲雪身邊,程梓回頭同梨樹道別,又在雲雪身上磨蹭兩下,才跑回一直等在前頭的柳娘子肩上。

“你啊,真是交游廣泛。”柳娘子笑着揉揉他的耳尖,旋即向王大郎點頭,示意牛車繼續往前。

臨走前,她狀若無意地看了看雲雪和踏雨,與後者的眼神有一瞬間的交彙,眸間笑意淡去。

大青牛拉車走向鎮子南面,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目送他們遠去,踏雨吃完最後一口胡蘿蔔,耷拉在身邊的耳朵才緩緩豎起。

他直視前方,良久,口吐芬芳:“去你大爺的放逐之地,這不公共茅廁一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雲雪一歪嘴,邪魅狂狷:“你剛才對着我不是挺狂的嗎?”

踏雨抖抖毛,嘆了口氣說:“誰讓偌大的隐遇鎮裏,我就只能打得過你呢?”

“……就你特麽人間真實。”

……

“橙子!我的橙子啊!你終于回來了!沒有你我可怎麽活啊!”

回到家,程梓一進門,就被哭天喊地的姜書客狠狠摟進懷裏,按在心口,哭得是梨花……哦不,就他那大臉盤子,應該是向日葵帶雨。

姜書客經常抽風,而且十次裏有九次是因為學堂作業繁重。

程梓淡定地掃一眼他手上的墨漬,再看他皺起的小胖臉,心裏頓時明白了一切。

估計是被罰抄書罰麻了。

彼時,姜二叔坐在廊下剝豌豆,對自家兒子以假亂真的演技絲毫不為之動容,用慵懶平和的語氣說着冷酷無情的話語:

“今天不把書抄完不許吃飯。”

“哇啊啊啊啊啊!——”

姜書客哭得更大聲了,一邊哭一邊托起程梓,用他背上的毛毛給自己擦眼淚,成功地眼淚沒擦幹,倒糊了一臉貓毛。

換毛期的鍋。

程梓無語又好笑,擡爪給他擦眼淚,喵喵叫着安慰他兩句。

姜書客吸了吸鼻子,握着他粉白的爪爪說道:“還是你對我好,晚飯的魚我分你一半。”

“怎麽回事啊?”

因為要卸貨,柳娘子慢了一點進門,大包小包進來時就看到了抱着程梓哭唧唧的姜書客、擺在水井旁桃樹下的書桌,以及桌旁好幾本攤開的書籍。

姜二叔放下豌豆,上前接過柳娘子手裏的東西,順勢為她解惑:“這臭小子今日上課不好好聽講,先生在前面講解典籍,他在後面偷看話本,被罰抄寫四書五經各一遍,以儆效尤。”

柳娘子長眉一豎,照着姜書客的後腦勺就呼了一下。

“去抄書!不抄完今天不許吃飯!”

姜書客鼓了鼓嘴,摟着程梓起身,委屈巴巴地走向書桌。

“我看的又不是什麽閑書,那話本子明明也是先生寫的……”

“嗯?”

柳娘子警告地挑高尾音,姜書客立馬慫了,一溜小跑到桌前坐下,提筆接着先前寫的繼續抄書。

就是那表情十分痛苦,足可讓看到的人看圖寫話出一本《抄寫,從入門到入土》。

程梓無聲一笑,也不是幸災樂禍,就是想起高興的事情。

在姜書客身旁趴卧下來,程梓盯着這穩不住的皮孩,監督他度過剛開始最容易走神的一段時間,直到他定下心來,才收回眼神。

長長的尾巴甩了甩,程梓別開眼,冷不防瞥見身前一本藍色封皮的書,大概是姜書客上課偷看的話本,因為封面的書名與其他古籍格格不入,叫《天闕小記》。

他一時好奇,忍不住伸爪把封皮撥開。

第一頁,序。

不寫序了,待日後出名再請大家替我補上。

程梓:真實。

第二頁,正文第一篇,寥寥數列。

七月十九,晴。

進入接月天闕的第一日,拾野果充饑,數螞蟻五只,偷蜂蜜被叮三口,手腫了。

第三頁。

七月二十,小雨。誤入蜂群林,沒偷到蜂蜜,被蟄三口,臉腫了。

往後不可再靠近此地的蜜蜂。

第四頁。

七月二十一,大雨。

壞消息,我又去偷蜂蜜充饑了,這回被蟄了五口。

好消息,左右臉腫對稱了。

程梓:“???”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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