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夢境
這不是什麽話本,這就是一本日記,而且是出自姜書客學堂先生之手的日記。
程梓兩倍速看完整本《接月天闕小記》,滿心感慨。
他臉上保持着要笑不笑的滑稽表情,再想起先前見過的那位老先生,頓時感覺什麽文人氣度、什麽仙風道骨,通通都沒了,只剩下一個精神小老頭夜半挑燈咬筆杆寫日記的剪影,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
姜書客正認真抄着書呢,忽然感覺桌子在震動,一扭頭看向“震源”,就看到程梓對着自己的寶貝話本笑個不停,渾身發抖。
他眨眨眼,眸底掠過笑意,伸手去順了順大貓背上的軟毛,若無其事道:“橙子,小心點,別把我話本撓壞了,那可是我向別人借來的。”
借來的?向誰?
程梓的尖耳朵一支棱,轉眼好奇地看向姜書客。
以他們倆的默契,不用程梓費勁喵姜書客也能理解他眼神中的含義,唇角當即勾起一抹壞笑,神秘兮兮地湊近他豎起的耳朵,小聲道: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話本是隔壁王家小子的。”
熱氣噴灑在粉白的內側耳廓,程梓忍不住抖了抖,微微壓低,同時甩過去應該平靜且篤定的眼神——
對,我不信。
你小子扯謊也應該找個人設符合的對象啊,王家小子那是什麽樣的人?那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刻苦讀書人,是學堂大測小測永遠的頭名保持者,是隐遇鎮公認的未來一定可以高中進士光耀門楣的內定大佬!
這樣的人……
好像看個話本也挺正常的。
程梓腦內想法一個急轉彎,拐到前世自己了解的衆多人間真實大人物身上。
比如知名大作家夜裏思念妻子,與豬搏鬥,被豬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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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著名語言學家在日記裏充分表達自己對考試不滿,一句“考他.娘的什麽東西”至今口口相傳,流傳甚廣。
等等等等。
大佬也是正常人,偶爾幹點看起來不太正常的事,其實也是正常的。
程梓的小圓臉隐隐抽動,蜷起雙爪貼在臉上蹭蹭,想蹭掉此刻從內心一直蔓延到臉上的滑稽感。
姜書客多精一孩子,看到他這模樣就明白他信了自己的鬼話……信了自己的實話,捏着筆杆繼續爆料:
“你別說,我那同窗哪哪兒都好,看的話本都比別人有趣。其他人要麽看情情愛愛要麽看打打殺殺,就他不走尋常路,看先生的日記,不愧是我們學堂的一哥。”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摸摸地從書桌底下的暗格裏又摸出一本同樣的話本,在程梓面前得意地甩了甩:“看,這兒還有一本,也是先生的日記,他前不久剛弄來的,我還沒來得及看……”
“喵!”
他話音未落,程梓一個飛撲跳上去勾住了他的手腕,四只爪子牢牢抱在他手臂上,身體抻成長長一條,尾巴則在書上靈活地拍打兩下,小腦袋順勢從他懷裏探出,睜着大眼睛喵喵叫。
姜書客手臂一沉,怕把他摔了,連忙扔下筆和書托住他這一绺貓條,把他橫在臂彎裏,像抱小娃娃似的摟住。
這個角度,他低頭正好能看見程梓圓溜溜的貓兒眼和翻出的柔軟肚皮,活像一只乖乖巧巧可可愛愛的貓貓蟲。
“你也想看是吧?”姜書客無奈,把臉埋在他肚子裏蹭蹭,報複他剛才突然帶給自己的驚吓。
程梓伸出前爪,張開粉色的爪墊:“喵嗷。”
“行行,給你看。”
姜書客連聲應下,順勢改為盤膝坐姿,将他揣在腿上,又在另一條腿上把書本攤開。
維持着這樣的姿勢,他一手呼嚕貓貓蟲,一手提筆抄寫,速度比剛才提快了好幾分。
程梓坐得端正,任由他撸毛,很認真地開始閱讀第二部 日記,也沒多想為何他對自己會看書這件事毫不意外。
畢竟這兩年來,無論他表現出多麽驚世駭俗的特點,姜家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與最平靜的态度接受,他早已習慣了。
一人一貓該抄書抄書,該看話本看話本。
從日暮西下到月上中天。
姜書客寫完最後一筆之際,程梓也将第二部 日記看完了。
臉也笑僵了。
這第二本《接月天闕小記》與第一本在畫風上保持了絕對的一致,都是簡潔明了短小精悍,字裏行間的無意為之的幽默感更是如出一轍,讓程梓以為自己在看冷笑話集。
雖然如此,但好笑之餘,程梓同時也在裏面看到了許多有關“接月天闕”這個地方的信息。
其廣不知幾何,其高不知數仞。
花鳥魚蟲形态各異,危險程度倒是不相上下,皆要閃避。
一草一木都有用途,但需要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和一個精通搭配的大腦。反正筆者二者都不行,所以開篇被蜜蜂蟄腫了臉,結尾離開接月天闕時,還被一種叫燈籠草的植物殘血偷襲,最後是禿着半邊頭出來的。
不出意外的話,日記的主人估計把接月天闕裏大大小小的坑全都踩了一遍。
程梓揉揉僵硬的臉,總結一下兩本日記的特點:文風簡潔明快,寥寥數語便構建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觀,并在該世界觀下塑造了不少優秀的動植物形象,以及他本人。
即使是當個樂子看,也掩蓋不了這兩本書寫得足夠真實的優點,就好像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叫接月天闕的地方,而作者也确實去過那裏,又以日記體話本的形式将自己的經歷記錄了下來。
程梓垂眸沉思,姜書客看着他認真的後腦勺,不禁上手搓了一把。
這時,柳娘子像是料到他們的事都做完了似的,從廚房裏端着程梓的飯盆出來,邊走邊招呼道:“橙子,該吃飯啦!”
與此同時,酸菜水煮魚的香味鑽進了程梓鼻子,他抽抽鼻翼,眼睛一亮,立刻抛棄了話本與姜書客的懷抱,像道閃電一樣蹿了出去。
嗯,球星閃電。
“喵嗚哇啦!”
——我來啦!
姜書客摸摸鼻尖,将桌上的兩本話本收起,打算明早帶到學堂,在上課前偷偷看。
夜裏,萬籁俱寂。
隐遇鎮內靜悄悄的,一片黑暗,唯有姜家仍亮着燭燈。
程梓側躺在床上,拿姜書客的手當枕頭呼呼大睡,全身上下都被睡意支配,只有倔強的小尾巴在一勾一勾地負隅頑抗。
姜書客也睡得攤開肚皮。
幫這倆好兄弟拉好被子,柳娘子轉過身去,姜二叔已經在燭光下,用黑白二色的棋子擺出一幅簡單,一眼望去卻只覺得晦澀的圖案。
柳娘子只是多看了兩眼便有些頭暈目眩,連忙別開頭,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如何?算出什麽來了?”她問。
姜二叔沉默不語,眉心微凝。
修行界中,姜家是極為特殊的一個家族。
姜家傳承傳男也傳女,因為世代單傳,根本沒得選。而傳承內容本身,則只有一個方面——算命數,蔔古今,奪天地之造化。
用诙諧些的話來描述,姜家先祖其實是一位資深釣魚佬。只不過他釣的東西比較特別,一釣一代王朝宿命,二釣改換天地的奇物。
前者被他釣到了人族當世明君,後者……他釣上了一頭烏龜。龜背上刻有河圖洛書,那便是姜家如今的傳承。
也是此時桌上擺着的圖案。
如今的修行界釣魚風氣橫行,不得不說與姜家有着莫大的關系。但人人都盼着成為姜家,卻也懼怕姜家。
因為姜家人不但能夠算出一人一族一朝一世的命數,也能付出一定的代價去影響甚至改變這些命數。
歷來與姜家作對者無不下場凄慘,而絕大多數時候,姜家人是不遵循普适的人情往來那一套的。
在修行界無數人都有着靈活道德标準的當下,他們的性子比驢都倔,認定死理便不會回頭,自己千刀萬剮也要拖敵人與對手上刀山下油鍋。
對此,被姜家人埋進坑裏的衆多修行者在黃泉路上執手相看,淚眼朦胧。
他真的,我哭死.jpg
姜二叔盯着桌上的圖案看了一會兒,伸手改動幾下。
又過片刻,他舒展眉頭,只是一臉冷漠。
“到底怎麽了?”
柳娘子久久等不到回答,于是奇怪地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姜二叔,下巴擱在他肩頭問。
此時的她,才終于有了幾分小女兒情态。
姜二叔握住她的手,下意識放柔了聲線:“此回接月天闕的入口會開在隐遇鎮內,橙子先前被那人當成誘我出鎮的魚餌,因此染了因果氣機,也會被牽連進去。”
柳娘子猛地直起身,咬牙切齒地問:“那家夥……好事還是壞事?”
“對于橙子而言是好事,那裏會有讓他大放異彩的時機。”
姜二叔語氣輕松,一粒一粒地收起棋子,眼裏洋溢起即将算計某人的笑意。
見到這樣的表情久違的出現在丈夫臉上,柳娘子嘴角一揚,知道那個愛學姜家人釣魚卻始終沒學到家的人要倒黴了。
但她還有些顧慮:“接月天闕很危險,那裏畢竟是上古天柱的遺跡,我擔心……”
“放心吧,我們家的小貓運氣可比歷代姜家人加起來都好。”姜二叔拍拍妻子的手背,“有人會護住他,那人的身份你也可以絕對放心。”
“是誰?”
“柳家世代供奉的山神,那位看着你長大的長輩。”
“啊這……”
……
程梓睡得很沉,夢也很真。
大抵是受到飯前看的兩部話本的影響,他夢見自己誤入了深山,迷迷糊糊地沿着河流上游走,不一會兒居然就遇到了一座巨大的蜂巢。
一只只能頂兩個自己那麽大的蜜蜂在流淌的金黃色蜂蜜之間往來穿梭,飛進飛出,忙碌不停。
而守在蜂巢外幾只士兵一樣的蜜蜂卻像閑聊似的,其中一個張口說出了人話:
“姜家人都有病。”
另外幾個聞言,連聲應和: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
第一個說話的那位接着說:“雖然有病,但他們依舊危險,不可輕易提及,甚至挂在嘴邊。所以王要我們給他們想個合适的綽號,主要圍繞着姜姓與有病這兩點,你們有什麽建議嗎?”
“沒有。”
“沒有。”
“啧……”
為首的蜜蜂士兵看上去很是苦惱,身後翅膀拍打的頻率都慢了下來。
程梓不知怎麽的,就想給他整個建議,順便換點蜂蜜回去烤魚。
于是他脫口而出:“我覺得姜餅人就挺好的,有姜有病有人,是不是要素齊全?”
“嗯?”
聽到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士兵橫眉豎目地看了過來。
下一秒,夢境如同裂開的鏡子,轟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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