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祝福
“大人,發生何事?”
深山茂林內,一座占據了半個林子面積的龐大樹屋其中一個入口處,負責鎮守此地的小頭領死死盯着身前某處,神色陰晴不定。
旁邊一名下屬見他反應不對,小心地湊過去詢問。
“方才可有人從這裏經過?”小頭領不答反問,目光從前方的虛空上挪開,四處逡巡,面露警惕。
動作間,身上的金色盔甲摩擦發出幾聲輕響,面甲下一雙冷眸淩厲,心裏卻不斷往外冒着疑惑泡泡。
“沒有啊。”下屬茫然搖頭,握着腰間兵器的手不安又緊張地攥緊,“我們一直注意着四周,別說是人了,就連一只蟲子都沒經過。不久前蝶族的姑娘想要借道我們也沒有讓。”
說完,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确認:“您是……發現什麽了嗎?”
小頭領收回視線,掃了眼身旁惴惴不安的下屬,猶豫了一下。
他先前的确是聽到有人回應了自己的話,聲音清脆響亮,聽上去像是少年人族。別說,雖然那聲音給他帶來了一些驚吓,但說的內容倒是頗合他的心意。
不過,考慮到自己能力特殊,幻聽幻視的狀況常有出現。為免弄錯,再吓到這幾個新來的兵士,小頭領略做思忖後還是沒有說出實情。
“沒有,是我感應有誤,站回去繼續守着吧。”
“……是。”
打發走下屬,小頭領挺直背脊,雙目直視前方,氣勢沉沉,思緒卻已經飄遠。
姜餅人,姜餅人……
姜,姜姓。
餅,取病之諧音,不會顯得太過突兀和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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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彰顯身份。
倒是個不錯的代稱,以王的個性,想必也會喜歡。
小頭領神色一松,只感覺困擾自己多時的難題終于得到了解決,繃緊的心随之放松下來。
他在心裏對剛才的幻聽對象道了聲謝,随即招來一名屬下,讓他把“姜餅人”的代稱寫下呈遞上去。
而在密林樹屋之外的不遠處,半座山峰伫立于雲霧間,清風朗月,靜默恬然。
說是半座,是因為這座山有一半隐沒在漆黑的虛空裏,如籠輕紗,看不見摸不着。
那片虛空通向接月天闕之外,同樣是半座高山,卻有青藤搭成的天梯盤繞向上。
山頂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是人族柳家的居所,一座伴月而造的古樸閣樓。
柳家,已經沒落許多年了。如今家中只剩三名成員,一名遠嫁,一名重傷沉眠,還有一名正提着掃帚,在月光下清掃門前的落葉和塵土。
少女相貌清俊,溫文儒雅,荊釵布裙也難掩出塵的氣質,沒入月色裏的身影清冷而孤寂,任誰看了都想贊一句:好一個芝蘭玉樹的美人。
以上用詞沒有錯誤。
臨江仙持杖步行上山,腳步過處,山石草木自發避讓,不讓他的衣擺沾惹一絲塵埃。
“夏渡,我回來了。”
飄卷的藍衣掠過一片枯葉,臨江仙望着不遠處美麗得雌雄莫辨的少女,語氣中有幾分随意。
少女掃地的動作一頓,臉上浮起無奈的神色,原地拄着掃帚道:“山神大人,能不叫我這個名字嗎?”
“夏日出生,被放在竹籃裏渡水而來,這個名字很适合你。”臨江仙走向樓閣門前的鳳凰花樹,在初秋深紅的樹蔭裏坐下,施施然道。
夏渡端莊持重地反問:“您起名的時候完全不考慮諧音是嗎?”
夏渡,下毒……
真有你的。
臨江仙微微搖頭,不打算繼續與她糾纏了幾十年了都沒有其他結果的話題,從袖中取出一個瓶子擰開,将裏面的東西倒在掌心。
那是一捧彩虹細沙。
“大人又準備研制些什麽?”夏渡放好掃帚,一回身便看到他手裏的東西,好奇地挑挑眉,溫聲問道:“上回為了哄山裏得疫病的精怪們吃藥,您制了不少口味的糖果,這次是……彩虹細沙?您要做彩虹糖?”
她原本只是根據過往經驗瞎猜,沒曾想臨江仙居然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同時擡手一揮,身前浮起十幾種制糖的材料,反而把她給整不會了。
“最近……山裏沒有需要喝藥的事情或者人吧?”
夏渡長睫微閃,面上仍帶着溫雅平和的微笑,詢問的口氣也十分克制,心尖卻抽了抽。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前不久為了防修行界獨有時疫而喝的草藥的未來,舌根開始抽筋,話也說得有點含糊不清。
山神大人制的糖雖然好吃,但是伴生物——草藥,是真的難喝。
她第一次喝到臨江仙熬的藥時,還以為他想搶先苦死自己好降低對外宣揚的時疫的危害性。
“彩虹糖不是為你們做的。”臨江仙的回答言簡意赅,不帶多少情緒。
但沒等夏渡放下心來,他又一揚眉,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當然,如果你們懷念我的草藥,下一季的防疫藥湯倒是可以先……”
“大人慢慢制糖,我去裏面看看家主醒了沒有。”
夏渡果斷打斷話題,向他躬身行禮,然後匆匆邁步蹿進閣樓,腳步優雅而急促,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臨江仙唇角微揚,并指将掌心的彩虹細沙融入半空黏稠的糖漿,施法令其成型。
凝固的糖果是一顆顆的正圓形琉璃珠模樣,流光溢彩,色澤斑斓,從不同角度能看見不同的顏色,美得像是藝術品,該嵌在鳳冠華裳上,唯獨不該放進嘴裏。
臨江仙用瓷瓶裝起它們,指尖摩挲着瓶口,在糖果的甜香中低聲道:“希望它們和你記憶中的彩虹糖不會相差太遠。”
……
“橙子,來,我給你重新戴上。”
姜二叔把青衫先生送給程梓的那枚鈴铛取下,裝進一個紅色小錦囊裏,再系上紅繩幫他戴回去。
小錦囊是他親手做的,表面還用金線繡了一只抱着大梨子呼呼大睡的橘貓,圓滾滾的分外可愛。
這錦囊柳娘子也有一個,不過比程梓的更大,用來裝零錢的。
姜書客……他是撿來的,他沒有。
程梓端端正正蹲坐在桌上,胖成一坨的身軀幾乎要從桌沿溢出去,換好的毛又長又密,遠遠望去,他就像一只蓬松的金色毛團子,還未靠近就能聞到陽光、稻谷和麥穗的氣息。
“喵喵!”
程梓低頭扒拉了一下小錦囊,開心地湊上前蹭蹭姜二叔布滿胡茬的臉,然後跳下桌子,樂颠颠地跑到正在井邊洗漱的姜書客身前,甩着尾巴走來走去。
姜書客咧咧嘴,故意不去看他,他便不依不饒地貼上來,非要他看清自己脖子上的金紅色小錦囊。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是阿爹到田裏幹活時撿來的了,別再刺激我了啊!”
姜書客用毛巾擦擦臉,伸出浸過井水的手捏住程梓兩頰的軟肉,“氣呼呼”地扯了兩下。
他沒用力,程梓也不甩開,眨巴着大眼睛一臉無辜地賣乖。
就在這時,意江山咋咋呼呼的聲音隔着門縫精神抖擻地傳了進來:
“橙子兒啊!你在家嗎?我給你送魚來啦!”
這怎麽一口塑料兒化音呢?
程梓皺皺鼻子,有點嫌棄,但是誠實地跑過去扒開門栓打開了門。
意江山站在門外,肩上扛魚竿,手裏提草魚,衣服和頭發濕了大半,沾着水珠的笑容明媚燦爛。
“喵!”
程梓敏捷地跳起,沾了井邊濕泥的小爪子在她臉上印了個小梅花印,算是打招呼。
意江山不以為意,順勢把他撈到肩上:“怎麽樣,要不要跟我回家一趟?上回你救的那兩只貓能下床了,這會兒鬧着要走呢。”
一邊說,她一邊扯了扯程梓的大臉盤子:“要去道別嗎?”
“喵嗚?”程梓疑惑地瞪大眼。
那只大貓傷得那麽重,才過一天半就能下地了?
它別是什麽神獸仙禽變的吧?
程梓忍不住根據新展開的世界觀合理瞎猜。
想歸想,他嘴上也沒耽擱,立刻答應下來。
“行,那現在就走。”意江山說着,揚聲沖屋裏道:“姜二叔,我帶橙子回家一趟,中午再給你們送回來!這兩條魚先挂門上,你們自己來拿!”
“去吧。”
姜二叔坐在廊下擇菜,慢悠悠地應道。
意江山擺擺手,轉身之際餘光瞥見程梓脖頸上的小錦囊,眼睛眯了眯。
這小貓崽子……不對,這大貓盤子可真是命好啊。
程梓不知道她的想法,卻莫名的身上一冷,斜着眼睨她:“咪。”
是不是在心裏說我壞話呢?
“多疑!我是那種人嗎?要說壞話肯定是光明正大地說!”意江山拍拍他的腦殼,笑出一口白牙,十分嚣張:“比如說你又胖了!”
“咪!”
程梓氣得呲牙,一爪子呼到她臉上,把她側臉那個幹掉的梅花印抹開。
他才沒有胖!明明就是秋冬換毛期到了,毛比以前長而已!
一人一貓慢吞吞地走在路上,一路走一路吵,這邊說一句那邊喵一聲,拌嘴拌得是風生水起氣吞山河,直到回到意江山家,看見蹲坐在門口的一大一小兩只貓,才暫時休戰。
“咪嗚!”
程梓歪頭重重撞了一下意江山,随即跳下她的肩膀,邁着小碎步跑向兩只白貓。
大白身上的傷有好好包紮,毛發上的血漬也已洗幹淨,端坐在陽光下,整只貓都像在發光。
它生得好看,一雙藍眼睛如同晴日下的大海,淡漠又溫柔。眼尾逶迤的金線如同天然的眼線,卻不顯得魅惑,反倒為它增添了幾抹正氣,像是神話劇裏威嚴沉靜的大仙。
小白與它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只不過因為年紀小,沒有長開,毛絨團子一樣的可愛勝過了容貌本身的精致。
程梓跑向它們時,心中不由得感慨,它們看起來好貴啊……
哦不是,是好高貴啊!
意江山并未走近,隔着幾米距離雙手抱肩,目送程梓奔向那兩只貓,沒忍住走了下神。
白澤留在這世上的純血後裔都已經夭折了,好不容易保下的兩只還是與狴犴的混血後代。
看它們的模樣,大概是遺傳了白澤原型的毛色與狴犴的原型,那只大的脾氣比起純血狴犴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比起混血白澤,混血狴犴的身份更适合它。
讓橙子跟它們接觸、打好關系是好事,希望有那只小的在,大的能給橙子一點好臉色……吧?
意江山想着,目光瞥向前方,忽的眼睛一瞪。
她印象裏那只有潔癖、天塌下來都有它的嘴頂着、性格公正嚴謹到不近人情的大白貓……混血狴犴,居然在程梓靠近後主動歪頭在他身上蹭了蹭。
粉色的三瓣嘴貼着他的耳朵擦過在他額前落下一個溫柔鄭重的,帶着祝福意味的吻。
“喵。”
它甚至還發出了一聲低沉悅耳的貓叫。
意江山棒打鴛鴦的話都到嘴邊了,最後卻只憋出一串省略號。
大白,你聽我說。
橙子是貓,你是狴犴。
你們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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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