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釣魚
意江山的面皮微微抽搐,嘴唇蠕動兩下,費盡力氣才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去。
就這片刻功夫,夏渡踩着掃帚輕盈盈落地,随手一揮便将掃帚抓到掌心,還轉了一圈。
袍袖飛揚,她擡起俊逸的眉眼,向意江山笑了笑,禮貌地躬身行了一禮。
意江山的神色冷而平,直視身前人,淺褐色的瞳孔卻沒有焦距,不讓她的身影入眼入心。
她撫了撫綠色的魚竿,不冷不熱:“來了,吃了嗎?”
“吃了。”夏渡并不意外她的态度,也不介意她的冷淡,語氣溫和平靜,“家主叮囑我每十年便來見你一面,确認你仍好好地活着。今天正好滿十年,見你無恙,還是這麽精神有活力,我便放心了。”
說罷,她适當地停頓兩息,才緩緩吐出含在口中的稱呼:“表小姐。”
意江山是個喜怒形于色的人,聽到這久違的讨厭稱呼後長眉倒豎,把魚竿尾部狠狠掼在地上,身後的河面震出漣漪重重。
“夏姑娘,你是真明白怎麽往我傷口上撒鹽啊!”
“表小姐說笑了。如果你不喜歡我這樣喚你,那我換個稱呼,女劍俠。”夏渡淡然一笑,“家主已經沉眠近百年,女劍俠依然不能釋懷當年之事?”
意江山翻了個白眼,背過身去跳上青石,盤腿坐下的同時甩杆開始垂釣:
“看到我還活着你就可以離開了,旁的別問那麽多,尤其是明知故問。”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夏渡一手負于身後,一手勾着鬓邊一縷碎發,語調慢悠悠的惹人心煩,“聽聞女劍俠在進入隐遇鎮後認識了一只貓,那只貓此時正在接月天闕內,你不擔心嗎?”
話音未落,意江山手上的釣竿登時裂成兩半,中間兩柄劍尖相對的古劍橫空出鞘,逼近她的眉心。
劍意森森,周遭的氣溫随之驟降,霜白色澤攀上岸邊的草葉。
夏渡不閃不避,視那兩柄劍于無物,仍舊盯着意江山挺直的背影,神情都沒變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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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意江山一直是這副模樣。背脊筆直挺立,寧折不彎,行事也是如此。但凡稍微柔和一點、迂回一點,她與自己、與柳家家主,乃至與執法大殿和雲上府都不至于鬧到今日這般僵硬的地步。
夏渡這樣想着,心內卻又搖了搖頭。
可若非如此,她也不是意江山了。
夏渡垂眸淺笑,無視抵在眉心的劍鋒,雲淡風輕地道:
“女劍俠不必發怒,那只貓也是山神大人心頭的珍寶,我不可能,也無法對它做什麽。我只是想提醒你,接月天闕的前塵,你該去了結了。畢竟他的身上帶着你的氣息與因果,你也不想牽連到它吧?”
“……”
意江山皺了皺眉,起身望向她,從來明亮的眼瞳一片淡漠:“我與接月天闕還有什麽前塵?早在當初與雲上府争鬥失敗,我沒能如約将他們帶出那個破地方時,我們就沒有前塵可言了。”
夏渡臉上的笑意淡去。
“秘境,狗屁的秘境,不過是雲上府聯合執法大殿造出的又一個放逐之地罷了!當初救不了他們是我無能,沒辦法在表決時争取到足夠的贊同人數,還自以為是地拉攏了你柳家二位臨陣反水的盟友,可我也不算虧欠他們。”
“我唯一欠的是自己的良心,是許了承諾卻完成不了的自己,而不是任何人!橙子身上即便有我的因果,他們也不至于昏聩到拿一只貓當出氣筒。”
意江山看着夏渡,臉上終于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對她和柳家家主的厭惡與失望,而那同樣也是對曾經無能為力的自己的厭惡與失望。
“唉。”
舊事重提,如同尚未愈合的傷疤被再度撕扯開,夏渡失了淡然,忍不住輕聲嘆息。
“你太過重諾守信,才會為了一樁厭惡之人所行的錯事而折磨自己。”
夏渡擡手握住那兩柄劍的鋒刃,掌心輝光一閃,古劍自退,只在她手上劃開一道血痕。
她握緊掌中的傷痕,低聲道:“你說的對,你沒有錯,你只需要恨我與家主就好,要記得這一點。”
意江山冷笑一聲,笑她百年如一日的虛僞和不嫌厭煩的僞裝。
可沒等她再開口,就見夏渡正色道:“但恨我們之餘,接月天闕裏的往事還是需要你去了結一番。我并非有意為難你,而是不希望你将來後悔。”
“就算不為那只貓,”夏渡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淩厲,“你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着自己曾經想救的人就此覆滅嗎?”
“你說什麽?”
被她話裏透出的信息弄得一愣,意江山反應過來後,着急地向前邁出一步。
“既然還在意他們的死活,便随我入接月天闕一趟吧。這是我最後的邀請,也是你唯一的機會。”夏渡拄着掃帚,揚起唇角,那種令人生厭的從容笑意再度浮現,“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別廢話了,走!”
意江山看到她那副篤定的神色心裏就膩歪,抄起劍跳下青石,急急地往接月天闕的入口方向走。
再有幾個時辰,過了今夜,入口就要關閉了。
夏渡跟在她身後,步履平緩:“表小姐,你就是太仗義了。不過那些人有你,倒是他們的福氣。”
意江山皮笑肉不笑:“是啊,但有你和柳家那位,卻是我的晦氣。”
太晦氣了太晦氣了!這次進接月天闕,她一定要抱着橙子狠狠搓一頓,蹭蹭他的好運氣!
……
嶙峋花海漫無邊際,其寬廣程度讓人無法想象,不誇張地說,幾乎占據了接月天闕一半的面積。
所幸大部分地區都是斷裂的地層,充斥着罡風和無形氣勁,生靈辟易。餘下可供骨藤生長的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面積,并且大都集中在玉腰奴轄地四周,圍剿起來并不困難。
這裏的圍剿指的是程梓和山神包圍所有的骨藤。
程梓出的主意被臨江仙和蝶君采納後,一貓二人就攢了個飯局,邊吃飯邊商量如何一波帶走嶙峋花海內的所有骨藤。
出于一只貓的基本素養,程梓提出了個釣魚戰術,操作流程基本就是他選個空曠地方當魚餌,把骨藤釣過來再一網打盡。
臨江仙覺得這打法甚好,當場搓出一個火系防禦術——指骨藤一碰到程梓就會自動釋放的超大範圍禦火術。
不解決問題,只解決制造問題的人。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
蝶君對這套戰術拍案叫絕,并且拿出了自己臨時想的補充方案,億些危不足悼的助燃物——玉腰奴翅膀上産出的磷粉。
只要在禦火術內加入大量磷粉,在攻勢爆發的瞬間撒到骨藤身上,這些磷粉便會帶着靈火死死貼住它們,直至把它們燒成灰燼為止。
不,這還不夠,磷粉是不會被靈火燒掉的,攜帶着磷粉的骨藤灰燼一旦落到其他同類身上,同樣會引靈火綿延過去,波及那些沒來得及被吸引來的骨藤。
一套連招下來,除了攀附在巨花根部的主根系,其餘骨藤都将被全部帶走。
程梓願将這套戰術稱之為斷子絕孫打法。
打得很好,下個版本我選擇用鐮刀去噶。
拟定戰術之後,他們立刻開始了行動。
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程梓報仇從早到晚。
骨藤自有骨藤福,沒有骨藤他享福。
為了報答骨藤之前兩次追殺的“情分”,他貼心地将這場釣魚……不,炸魚行動定在了飯局結束的一個時辰後。
那時滿月當空,視野正好。打完回來時間還夠賞個月,讓他再找蝶君混一頓宵夜。
……
是夜,月上中天,寒星點點。
一只瘦而矯健的橘貓踏着月光步入一片長滿骨藤的藤林,步履輕盈,尾巴斜垂向下,被月光拉長了的身影如同一只誤入禁地的精靈。
他胸前懸挂着一只金紅色的錦囊,奔跑間足下閃過一束藍光,在進入藤林之後輕巧地跳上半空,在空中如履平地。
不多時,就到了藤林的正中間。
幾乎是同一時間,月光被地上陡然掀起的藤蔓浪潮遮蔽,那遮天蔽地的磅礴陰影當頭蓋下,帶來的強烈窒息感與絕望感足以成為旁人一生的噩夢。
但對程梓而言,這不過就是灑灑水而已。
哪個現代人沒受過幾次克系文化的沖擊呢?作為克蘇魯文化的愛好者,他的san值可是穩如泰山。
程梓就這麽靜靜站在原地,甚至微仰起頭,感受夜風從身上拂過的惬意,落在骨藤的感知裏,簡直嚣張得令人憤怒。
于是它們加快速度,發起最激烈的攻勢,向着這只佩戴姜家錦囊的貓奪命而去。
然後下一秒,便觸動了稷山山神留下的超大範圍禦火術。
風聲倏然高揚,如同千萬張旗幟同時劃破長空的銳響,短促而磅礴。
程梓睜開眼,夜色裏顯得越發明亮的金瞳映出一幕震撼人心的景象——
狂風自腳下烈烈升騰,卷動熾烈的火焰照破天穹,鋪天蓋地地舒展蔓延,揚起比骨藤浪潮陰影更寬廣浩瀚的光明,浩浩蕩蕩地反撲回去。
與此同時,無數細小的磷粉随着蒸騰的熱烈的風向四面八方擴散,附着在所過之處所有的骨藤上,助長火勢,更令其延綿,鋪開更大的戰場。
火焰燒出了滿山遍野的噼啪脆響,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這一種聲音。
無數藤蔓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一把一把彌散在空中的,是倉皇絕望的飛灰,還有一聲聲若有若無的呼喊。
程梓抖抖耳朵,以平靜到近乎冷冽的表情看着藤林的覆滅。
這一把火燒亮了接月天闕的半壁天空,也把他朦胧幽微的心思燒得分明。
回去之後,一定要弄清楚姜家的情況。
如果确認自己從被撿到的那一刻就已經身在修行界內,他就得想辦法掌控一些自保的能力了。
“橙子。”
無盡的風與火相生相漲,熾熱旺盛。
在這樣的環境裏,程梓冷不防聽見臨江仙的呼喚,臉上冷漠的神情倏然松懈下來,不再強裝深沉。
他轉過身,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踏火而來的身影,四只爪子蹬得飛起。
微揚的小臉上滿是欣喜和得意,程梓一個飛躍便撲進臨江仙的懷抱,在他臂彎間扭動身體打了個滾,趴在他胸前用力地蹭着被烘烤得發熱發癢的耳朵。
“喵哇喵哇!”
計劃成功!
等燒完下面的藤蔓,我們就回去蹭蝶君的飯!
臨江仙按住他的腦袋,替他揉了揉蹭得東倒西歪的耳朵,順勢一掂他的重量,心內嘆了口氣。
橙子養胖計劃該提上日程了。
抱着攤成一條的貓貓棍,臨江仙垂眸看下方仍在擴散的靈火,淡淡道:“只用靈火燒速度太慢,雷法亦可清除骨藤,我再加一份力如何?”
“喵。”
程梓支起頭,伸出爪子,将爪尖好好地收起來,只把柔軟的肉墊按在他手背上,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們是來釣魚,不是來電魚。
畢竟電魚犯.法。
臨江仙:“???”
雖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他是橙子。
所以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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