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玩笑

雲上府位于九天之外,是一座由蒸騰的雲氣構築而成的府邸。從外表看并不華美寬大,入了其中才知別有洞天。

雲上府與執法大殿并稱修行界兩大管理機構,前者打理種種雜務,後者專管修行者們違法犯罪的行為。

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讓許多修行者一天到晚的嚷嚷着修仙與世俗界無異,要求他們放權不再管理。

但不得不承認,修行界內諸多底層修士也是因這二者的庇護,才不至淪落到更凄慘的境地。

只不過這些事情,鮮少有人去想罷了。

雲上府素來冷清,今日也只府主獨自在藏星閣覽看修行界大事小情。

他坐在地上,倚着窗前的軟榻,伸出玉白修長的手懶散地調整半空的留影術,看到琴圭與蝶君、臨江仙會面的兩段時,眼眸半開,密密的睫羽掩着淺藍色眸光,看不出喜怒。

“殿下,我是否太過心慈手軟,才養出這樣一名嚣張又愚蠢的部下?”

他溫柔詢問着,房間裏卻無回應。而這對于他,似也是稀松平常。

府主笑了笑,又滑到下一段術法,這回展現在他面前的則是讓他笑容消失的場景。

琴圭站在天女劍痕旁,着急忙慌地向“府主”發去了傳訊符。

接住的卻是立在雲端,黑發金瞳的他。

“……”

府主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掌拍碎身前的光幕,翻身上榻,在榻上沉睡之人身旁蜷縮下來,如同受了委屈跑回主人身邊訴苦求安慰的貓。

“我完了,這條命必得因為他賠出去……”

“可若是在那之前,我還能見你一面,聽你喚我的名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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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代價,也不壞。”

榻上的人一襲墨色長衣,烏黑的發如同水流肆意披散,有一雙好看的眉眼,鼻梁英挺,唇色薄紅。

他靜靜躺着,呼吸綿長。

不知沉睡了多少年。

……

感覺背後有一道不善的視線投來,程梓扭頭一看,是不認識的人。

再一看臨江仙的微妙表情,懂了,是被他罵的那個人。

琴圭。

山神大人這應該是第一次背後罵人被人抓個正着吧?诶嘿嘿,看戲看戲!

程梓蒼蠅搓手式搓了搓爪爪,蹿上臨江仙的肩膀蹲好,目光來回掃視着兩人,嘴角挂上一抹壞笑。

臨江仙無奈,屈指輕彈他惬意得直往自己臉上掃的尾巴尖,方迎上琴圭的眼神。

彼時,琴圭正露出譏諷的笑容:“原來光風霁月的山神大人,也會在背後論人長短啊。”

“我從未說過自己光風霁月,也不曾認為自己完美無缺。大道有缺,誕生于天道的我又怎會完美。”

臨江仙不疾不徐地把話頂了回去。

琴圭一時語塞,陰沉着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肩頭的程梓,像是想到什麽往事,表情更難看幾分,語氣也就越發尖銳刻薄:

“山神大人不在稷山熬制草藥湯仿制疫病,到接月天闕裏來做什麽?來也就罷了,竟還出手滅了無辜的白骨藤妖一族,是真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嗎?”

無辜?

他說誰?

白骨藤妖嗎?

程梓貓貓歪頭,既迷惑又無語。

臨江仙上回和琴圭見面時他不在場,現在總算知道自家好脾氣的山神為何會用愚蠢來形容這個人。

如果他不清楚白骨藤妖非接月天闕原住民,還在這裏造了許多殺孽,所以拿這件事嘲諷臨江仙,那他就是自大又愚蠢。

如果他知道,卻仍故意拿這事堵臨江仙,那他就是自大、愚蠢、且壞。

“嗚喵喵……”

程梓想确認自己的猜測,不料一開口琴圭的眼神就轉向了他,之前還能勉力維持的客氣在他這全部變成不加掩飾的惡意,并帶着冰冷、淩厲和毫無根由的厭惡,惡狠狠地說:

“我在和你主人說話!你這個下賤的貓奴插什麽嘴?一點教養都沒有!”

程梓:“???”

很好,他确認了,這人不僅自大愚蠢且壞,精神狀态也不穩定。

“喵哇!”

得出答案後,程梓瞪着滾圓的眼,不假思索吼了回去。

說誰是貓奴?搞清楚啊大叔,我是貓,你才是別人家的奴!

程梓不過話趕話地諷刺了一句,琴圭卻像被踩着尾巴似的怒視他:

“卑賤的凡貓!你說什麽!”

說着,他居然不顧程梓還坐在臨江仙肩上,起手就是一道殺招,直逼程梓心口而去。

臨江仙一般是不與蠢人計較的,那樣太沒格調。

但琴圭對程梓出手,卻觸到了他的逆鱗。

“放肆!”

臨江仙手中藤杖一轉,尖銳的杖頭順勢劃過半空,虛打在琴圭腰間,瓦解他法術的同時猛然将他抽到地上,用後背犁了長長一段地,皮膚都快磨出火星子來,才在撞到一塊凸出的石頭時停下。

“噗……咳咳……”

琴圭的攻擊沒有留手,臨江仙的反擊自然也不留情。

他用手撐地,低頭噴出一口血,喉嚨裏都是辣嗓子的腥甜味。

“臨江仙……你敢對我動手?”

腰腹部被擊中的地方泛起燒灼般的劇烈疼痛,琴圭卻毫不在意,一抹嘴邊的血漬站起身,怒氣沖沖地指着臨江仙大喝。

“我乃雲上府主近侍,承幕僚之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不過只是一介山神,竟敢如此對我!”

程梓皺起臉,兩只爪墊捂住眼睛,扭頭紮進臨江仙肩窩,不忍直視。

不行,不能再看了!

他對傻子過敏!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我可要問問雲上府主,他敢不敢替你擔下這個名頭了。”

臨江仙的唇角微微抽動,一面說,一面別開眼,仿佛多看他一眼智商都會受到不可逆轉的污染。

“雲上府主,你以為呢?”

琴圭一愣。

下一刻,忽有流光如垂天之雲降落,在臨江仙身前化出人形,素衣白衫,束發的簪子也是白色,仿佛一朵雲墜入凡塵,清冷又寂寥。

“稷山山神,許久不見,你的脾氣變了不少。”

雲上府主禮貌地笑着寒暄,餘光掃過臨江仙肩頭的大橘貓,正迎上他歪着腦袋投來的疑惑目光。

于是他也歪了歪頭,和氣地道:“你好啊,姜家的小貓。”

他短短一句問候,便沖散程梓心裏對雲上府主這個身份若有若無的惡感。

程梓下意識舉手揮了揮,像只招財貓似的。

這時,琴圭的聲音再度響起:“府主,您終于來了!您交代我辦的三件事我都……都怪稷山山神和意江山阻撓我之行動,您看這次他還奪走了您要的生命之源……唔唔唔!”

他的話還沒說完,雲上府主便擰住他後頸,像提小動物似的将他拎到身邊,屈指一彈,他的身形驟然縮小,變成一只不過巴掌大的褐毛狐貍。

程梓目瞪口呆,臨江仙卻早就知道,并不覺得驚訝。

“嘤嘤……”

狐貍琴圭掙紮了兩下,但徒勞無功,被主人瞥一眼便乖乖縮起爪子,被收入袖口。

“抱歉,小寵言語無狀,行事蠢笨,讓二位見笑了。”

雲上府主向程梓和臨江仙微微颔首致歉,不等他們反應,又自顧自地摘下鬓邊發簪遞上作為賠禮。

“我家小狐方才沖撞山神,又對……這位橘先生起了殺機,實非我所願。這是我的信物,持此玉簪,可在日後向雲上府提出一個請求,只要不違背雲上府行事準則,不危害修行界,我必會傾盡全力達成。”

橘先生本貓耳朵一沓,擡爪子碰了碰臨江仙的耳朵。

這人态度太好,他不知道怎麽回應了。

臨江仙摸摸他的頭,順手接過簪子放入他胸口的小小錦囊,才說:

“府主言重了——如果我以此玉簪請府主放棄你心中的妄念,你可願意?”

雲上府主從出現起臉上便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但聽見這話後,他的笑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漠然與威嚴,以及他本人可能都未發覺的殺機。

程梓瞳孔微縮,抱住臨江仙的脖子,警惕又疑惑。

“看來是不願了。”臨江仙雲淡風輕地道,“既然如此,這個承諾我們收下,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雲上府主這才恢複微笑:“那麽,二位現在是想繼續留在接月天闕,還是離開?若是後者,我可送你們一程。”

“我入接月天闕只為解決白骨藤妖作亂之事,現下災禍已解,自然不必再留。至于如何安置藤妖肆虐之地的幸存者,那就是府主的責任了。”

“不用相送,稷山連通兩界,我們自行離去就好。”

臨江仙說完,持杖轉向稷山方向,信步而往。

程梓卻不知為何,忍不住回頭多看了雲上府主一眼。

他仍站在原地,目光卻落在天際的流雲飛鳥之上,看上去格外孤單。

程梓貼着臨江仙的臉,想了想,小聲地把剛才跟臨江仙說的提議複述了一遍。

像是早已料到他會這麽做,臨江仙耐心地待他複述完,方施展法術,化光而去。

雲上府主轉過眼,若有所思。

……

稷山山腰,意江山正盤坐于青石上垂釣。

她在這兒坐了一上午,從朝霞漫天坐到日上中天,身旁的魚簍裏仍是空空如也,除了損失幾條蚯蚓別無收獲。

銀魚托腮坐在她身邊,看她眯着眼緊盯水面,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差的釣魚佬!這都好幾個時辰了,別說是魚,就連一簇水草都沒釣上來,你說你丢不丢人?”

被戳中痛處,意江山“啧”了一聲,剛想反駁自己馬上就會有收獲,然後暗自用法力敲暈兩條魚鈎上來,可一扭臉,便瞧見臨江仙站在前頭,程梓正從他肩上跳下。

蔫壞的女劍俠嘴角一揚,轉了話頭說:

“那你能比我好多少?一條成精又能打的魚竟然怕橙子那只除了胖沒有優勢的貓,你說說,誰更丢人?”

聞言,銀魚瞪了瞪眼,惱羞成怒:“胡說八道!我怎麽可能怕他!你信不信,如果他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能……”

話沒說完,程梓就跳到青石上,從他膝蓋邊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

你的小可愛突然出現.jpg

“啊!!!”

銀魚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忘了自己上一刻剛說過什麽,連滾帶爬地蹿到意江山身後躲着,并揪着她的衣服扯着她嚴嚴實實擋在自己前面。

只有這樣,那種從靈魂深處鑽出的恐懼才能消解大半。

“诶你別拉扯我!哎喲我的魚啊!撒手我要掉下去了!”

意江山罵罵咧咧地掙紮幾下,最終因為反應不及時,加上銀魚力氣,被他拽着衣服一起掉進水裏,激起大蓬水花。

并成功把一條路過的魚砸上岸。

程梓一臉無辜地歪頭,看着水裏撲騰的兩只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惡作劇成功了,頓時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喵喵喵!”

程梓一把跳回臨江仙懷裏,拿爪子指着意江山和銀魚,笑得打了個滾。

“你啊。”

臨江仙戳戳他的腦袋,無可奈何。

這貓的本性怕不是東海裏的皮皮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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