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回鎮
程梓與臨江仙一離開,雲上府主袖子裏的小狐貍便跳了出去,舔舔爪子,梳理頭頂亂糟糟的毛發,神情既疑惑又不高興。
“主人,您為何要道歉?我又沒有做錯什麽,本來就是他們壞了您的大事啊!”
雲上府主收起臨江仙沒有帶走的生命之源,心內琢磨着程梓臨別時的話,冷不防聽到他這樣說,嘴角一扯,無奈搖頭。
“琴圭,是我平日太縱着你,才将你慣成這副狂妄又蠢笨的模樣。”
他将琴圭招到懷裏,指尖用力一點狐貍的額頭,語氣裏透出深深的失望。
雲上府主從前拿琴圭當寵物養,雖然為了讓他擁有自保能力,教了他不少法術。可他并未認真學,也從不睜開眼去認真了解雲上府主身邊的人,只一味地驕傲自大,目中無人。
若琴圭只以靈寵身份留在雲上府主身邊也就罷了,偏偏玉長生不知怎麽想的,竟驅使他下界為自己辦事,壞事不說,方才竟還險險激怒了稷山山神,真是讓他……
無話可說。
琴圭捂着被戳中的地方無辜又可憐地呆了一會兒,然後蹦下地,旋身化為人形——不是中年儒士的模樣,而是身高只到雲上府主胸口,相貌精致的褐毛少年。
“主人,是我做錯什麽了嗎?”
他扯扯雲上府主的衣袖,一臉不安。
這是琴圭第一次聽到雲上府主用如此失望和嚴厲的語氣同他說話,相比之下,“愚笨”二字都不是那麽刺耳了。
雲上府主垂眸看他,溫和地問:“我和你說,你會記住嗎?”
琴圭連忙點頭。
“應得這麽快,就是不會了。”雲上府主嘆了口氣,擡手拍拍他的頭,“也罷,回雲上府吧。作為懲罰,這段時間你不可再外出,專心看書識字。等何時你明白今日做錯了什麽,我再放你自由。”
琴圭垂頭喪氣地答應,抓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趨地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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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上府主不再關注這只屢教不改的傻狐貍。若非琴圭是他與殿下一同救下,琴圭的名字還是殿下取的,他早就在琴圭初次闖禍時便将他送走了。
只是如今,世上與殿下有關的事物愈發稀少,他着實不願再失去任何一樣。
雲上府主暗自嘆息,踏雲飛向雲上府之際,心中默默思忖着如何将程梓的建議變為現實。
除此之外,他這個府主之位,怕也坐不得了。
另一邊,程梓在稷山上吃過午飯,正甩着尾巴曬太陽的時候,臨江仙突然拿着一個小包袱過來,系到了他背上。
“喵?”
程梓搖着的尾巴一頓,正巧彎成一個問號形狀。
“是你要的稷山特産。”
臨江仙足尖一點,躍上蒼勁的松枝坐下,随即一揮手,将他招到懷裏。
他垂下密密的羽睫,眼底的藍色融成一片溫柔:“你要的三十種稷山水果,這裏面不少是你沒吃過的,回去之後讓柳娘子分開存放,可以放很久。”
“除水果之外,我為你新制了二十罐糖果,種類上增加了兩種,分別是蜂蜜糖和酒糟糖心,原料用的是慕幽族與蝶君送來的謝禮。不過不可貪嘴,每種糖果一日最多吃十粒,也不要忘了吃藥糖護牙。”
程梓趴在臨江仙腿上,乖巧地仰頭聽他囑咐,一邊聽一邊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離開接月天闕後,程梓回隐遇鎮,臨江仙則要駐守稷山,只怕要有好一段日子沒法兒見面。
現在就是他們最後相處的時間。
望着程梓專注的目光,臨江仙想了想,又說:“雲上府主那邊的情況,我會上書執法大殿,由他們處理。”
雲上府主本人雖然是近十年才知曉自己體內産生了另一個意識玉長生,但玉長生誕生了将近百年,柳家家主也是因為想捅破他的存在,才被他打成重傷。
至于臨江仙,他知道得甚至比雲上府主更晚,沒來得及阻止玉長生種種瘋狂行為,他也有責任,這回收拾接月天闕內的白骨藤妖正是他所做的彌補。
但雲上府主身份特殊,只有執法大殿有權處置。
程梓想起這茬兒,腦海中閃過之前觸碰生命之源時聽到的慘叫,皺了皺鼻子,耳朵都耷拉下來:“喵嗚喵?”
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他取得生命之源的方法?
“生命之源并非靈魂,而是生靈死後體內精氣神的自然殘餘,你的方法只要他願意聽進去,不再走邪門歪道,取自然死去之人留下的生命之源,總好過他再造殺孽。”
臨江仙握住他兩只前爪,捏了捏柔軟的肉墊,既是安慰他不必多想,也是為他解釋打消心結。
玉長生造了這麽多殺業,縱然他有他的理由,用一句惡貫滿盈來形容也不為過。
雲上府主明明知道卻不加以制止,想來與他存的是同一個念頭。
既然如此,程梓的建議提得正好,至少在執法大殿的處置下來之前,能讓他們不再将魔爪伸向無辜之人。
而除了上述想法之外,還有一句,他不打算告訴程梓。
臨江仙作為掌握造生之力的山神,非常清楚一事——雲上府主即便收集到足夠的生命之源,也無法喚醒那位殿下。
他的殿下的軀殼因他而活着,靈魂卻早已散作漫天流螢,融入萬物。
他會是吹過枝頭的風,是山間的流泉,是落在行人身上的匆匆雨水。
唯獨不會再回到雲上府主身邊。
待他自行發現這件事,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臨江仙想着,微微一笑,低下頭見程梓放心地舒展眉頭,還打了個滾翻出肚皮任自己揉搓,覆在他小肚子上的手順勢往上揉,撓了撓他的下巴和耳根。
程梓抱住他的手用力蹭蹭。
……
“橙子——你終于回來了——”
臨江仙的法術将程梓送回隐遇鎮口,甫一進去,他便看到姜家的小胖墩踏着夕陽飛跑而來。
他張開雙臂,熱情歡呼着想要擁抱久別重逢的大貓貓,頭頂草帽迎風揚起,露出那張圓潤可愛的臉。
程梓卻冷漠地拍開他的手,縱身一躍,踩着他的頭跳到他後方,一溜小跑回家。
“诶、诶!橙子你等等我嘛!你聽我解釋,不要生氣!瞞着你那都是我阿爹阿娘的鍋,我只是一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胖子,哪兒能反抗得了他們!……哎喲呵!”
姜書客連忙追上去,雙手按住草帽,嘴裏叭叭地解釋着,甩鍋甩得可熟練了。
但話音未落,他便因沒有看路,而直直撞到了田埂上扛着鋤頭務農歸來的姜二叔,姜二叔站得賊穩,他卻一個踉跄差點摔倒。
拎着自家皮孩的後領将他提溜好,姜二叔叼着草葉笑了笑,彎腰将程梓撈到肩上,偏頭蹭蹭他。
“怎麽樣?去接月天闕這段時間玩兒得開不開心?”
“喵!”
對着姜二叔,程梓反倒沒那麽生氣,乖巧地應了一句。
不過主要也是因為他的問題問得好。
在接月天闕玩得開不開心——聽聽,多會說話,一下就戳中了程梓快樂的點。
這趟出門雖然也有危險,但收獲更多,确實很開心。
姜二叔勾着嘴角,意味深長:“從山神大人那兒聽了不少好故事吧?”
程梓歪了歪頭,耳朵也跟着往一邊翹,小圓臉上寫滿了無辜。
“你啊。”姜二叔輕輕一笑,拿指尖在他額頭上點了點,“其實知不知道那些事都不影響咱家好好過日子。無論外界有多少紛擾,隐遇鎮永遠只會是由平常人家組成的隐遇鎮,你明白嗎?”
“喵哇!”明白!
程梓大聲應答,伸出一只爪爪與他對了下掌,再順勢拍開姜書客讨好地湊上前的臉。
小胖墩的臉頓時垮了下來,用“一指禪”在程梓身上戳啊戳,點啊點。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單只生我一個人的氣?又不是只有我騙你只有我騙你只有我騙你!”
程梓氣得龇牙,拿爪子左擋右擋,實在擋不住就沖他施展貓貓無影拳。
一人一貓來回“打”了幾十招,幼稚又沙雕,姜二叔看得無奈,只得加緊腳步往家走。
“橙子回來啦!”
走到家門處,一身煙火氣的柳娘子仿佛早有所料,步履急促地從院子裏迎出來,一把抱過程梓,終止了他與姜書客的對決。
把許久未見的大貓貓捧在手裏,柳娘子把臉埋進程梓的肚子左右磨蹭了一會兒,再深吸一口氣,才算解了貓瘾。
“喵嗚……”
程梓的毛被蹭得亂糟糟的,他卻毫不放在心上,摟住柳娘子的脖頸與她盡情貼貼,叫聲也變得柔軟綿長,滿是撒嬌意味。
“喲,瘦了一大圈。”柳娘子心疼地揉了揉程梓,把他揣進圍裙前的小兜裏,快步朝廚房走去,“我這就去做飯,争取早點将你丢失的肉喂回來,正好你也跟我說說,在接月天闕裏都有哪些好玩兒的經歷。”
程梓高高興興地答應。
雖然只出去了十一二天,但自他穿越以來,還是第一次離家這般久,見到柳娘子方知心頭早已生出思念。
陪柳娘子做飯,既能互相陪伴,也可以順便偷吃……嘗嘗鹹淡,嘗嘗鹹淡,
姜書客癟着嘴,小胖臉上滿是悵然。
救命!為什麽一家三口偏偏只有他被特殊對待!
在家裏吃了一頓豐盛程度堪比過年的大餐後,程梓呆不住,踩着清澈的月光跑到鎮口,來到梨樹下。
月色如水,穿過尚未長好的枝葉,照得他滿身流光清影,幽微朦胧。
他仰起頭,乍然風起,吹得梨樹瑟瑟縮縮地抖了一下,看似尋常的動靜,卻讓他眼底漾開笑意。
哎呀,自己以前真是遲鈍。
這傻梨樹可從沒在自己面前隐藏過什麽啊。
于是程梓原地坐下,擺擺前爪,很認真地同它打招呼:“喵嗚喵嗚。”
梨樹僵在秋夜的微風中,半晌,才像突然反應過來,舒展枝條輕盈舞動,落下滿地的婆娑輕響。
靜谧的沙沙聲裏,有一道身影從不遠處的石頭後方悄然探出頭來,直勾勾盯着程梓瘦了一圈的背影。
程梓耳尖一動,飛快地扭頭看向後方,雲雪一時反應不及,被他逮個正着,整個炸毛成一只刺猬毛團。
“喵。”
程梓轉過身,靜靜地看着雲雪,喚它過來。
雲雪低下頭,慢慢放下一身的毛,踱着步子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用腦袋拱了拱他。
程梓一只爪子捧起它的頭,小小一只卻擺出了霸總氣勢,直直望進它澄澈寧靜的眼眸。
背後的梨樹不敢動。
風亦靜止。
良久過去,程梓喵了一聲,金瞳熠熠生光,比天上的明月更亮堂。
——你是狗嗎?
雲雪眸光閃了閃,像是在思考什麽,過程中眼神逐漸堅定,不再躲閃。
它口吐人言,聲音低沉:“我是狼。”
程梓抿住嘴,梨樹停下搖曳的枝條。
倏忽風聲大作,試圖掩去枝葉摩挲的聲音,以及某只壞心眼的大橘捂着嘴都憋不住的哧哧笑聲。
雲雪仰頭望天:“……”
狼生,真的是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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