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記憶

恍惚間門,許多雜亂無章的記憶碎片被塞進程梓腦海,他頭痛欲裂,在岑想着急的詢問與呼喚中軟趴趴地蜷縮起來,咬着牙去回憶和“翻看”。

如同前雲上府主陸留淵遭遇天罰的那一夜,他又做了一個類似的夢。

只是這次夢裏沒有漫長的記憶洪流,只有一個個轉瞬即逝的畫面。

……

世界上沒有一只名叫“橙子”的貓,所以接月天闕內蜂蝶兩族的關系日益惡化,在一次次争鬥中消耗力量,最終被白骨藤妖操控的骨藤吞沒。

原來骨藤與白骨藤妖還有這種淵源?

程梓一臉迷惑。

……

和上個畫面同一背景,臨江仙得知蜂蝶兩族的慘況後,孤身進入接月天闕解決白骨藤妖遺禍,過程中被陸留淵的另一個人格引向諸子長河,在那裏遭遇了天女留下的劍陣。

他并非天女九劍傳承者,劍陣被觸發之際,那一劍來得毫不留情。

臨江仙血灑當場,雖不至身亡,卻也身受重傷。

程梓氣得跳腳:“臨江仙你是不是傻!這麽明顯的陷阱都往裏跳!”

可他把嗓子都喊啞了,也根本無法扭轉局面,只能眼睜睜看着血液把臨江仙的藍衣染紅。

天女之威,世人難輕撄其鋒。

那畢竟是古天庭最後的遺民。

程梓腦海中冒出了這樣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念頭。

這個念頭仿佛出自他之口,但他毫無印象。

……

同一背景下,陸留淵拼着受天罰重創的代價,見到了小殿下殘魂最後一面。

天女終于下凡,看着為救自己而死的小弟,悲恸之餘,對天道不公的殺意沖垮了理智。

她察覺自己留在人間門的懲處劍陣被毀,便循着因果殺向稷山,在滔天怒火的驅使下一劍斬斷稷山靈脈,也斷絕本就負傷甚重的臨江仙的生機。

于是程梓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眼睜睜看着臨江仙倒在血泊裏,攤開的手裏搭着半截斷裂的藤杖。

他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中。

“臨江仙!臨江仙!……”

程梓用力捶打身前的屏障,無助地喊着山神.的名字,伴随巨大恐慌而來的,是斷斷續續複蘇的記憶,有前世的、前前世的,和悲傷一起攪成一團。

可他根本無心理會這些,只是一聲聲徒勞地呼喚臨江仙,希望他能聽見,朝這邊看過來一眼。

但記憶的屏障撞不開,而瀕死的稷山山神也聽不到程梓聲嘶力竭的呼喊——因為他的世界從未出現過一只名叫橙子的貓。

他勉力撐起身體,将斷裂的藤杖拼合。

風從東海浩浩而至,拂起他血染成暗紅的衣袂。

“吾以稷山山神之名……”

臨江仙閉上眼,渙散的軀體正在變成光粒,散碎在山火與長風之間門。

“你別說!別念那段話!……”

程梓慢慢跪倒在地,淩亂的記憶忽然清晰湧出一段文字,讓他的眼淚沖破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

那段文字是他查閱很多資料,仿着古代祭祀之語,絞盡腦汁編寫出的咒語。

山神的獻祭之術。

“你別念……別念了……”

程梓抹着眼淚哭得慘兮兮的,耳朵耷拉下來,像個被搶了心愛的糖罐的孩子。

上次做夢,他驚醒時哇哇大哭,尚且有臨江仙陪在身旁安慰。

可是這一次……

他失去的就是臨江仙。

……

稷山崩毀,山神散魂獻祭以将影響降至最低,沒有讓稷山毀壞的餘波沖擊人世。

但人道法則和普通百姓們依舊因為失去了“社稷”之一而陷入極大的混亂與恐慌。

當朝陛下不得已,只能讓百姓們将稷山山神之名刻在排位上,家家戶戶供奉,以安民心。

就在這時,冬寸城內出了一件大事。

岑家最後的血脈為奪回家族秘境劍走偏鋒,不惜炸碎秘境之靈,将秘境內衆多修行者重創至死,自己也受傷遁逃,被這些修行者的師門、家族、親友追殺,無意間門來到了京城。

在這裏,他冒充為死去的盧玉,接掌盧玉擁有的一切,得到當朝太傅賞識,逐漸深入人道核心,以武官身份在朝堂擁有了一席之地。

行事莽而有急智的他化解了無數危機,同樣也為百姓們做了不少事。

岑想在一次偶然間門結識了曾經最有才華的狀元姬道,得他幫助,找到借助人道法則與朝堂官氣修煉的竅門,一舉突破關隘,踏入新的境界。

卻也因此惹來了猜忌和追殺。

多疑寡情的太傅逼迫他交出修煉之法,腐化堕落的雲上府被失去所愛後日漸瘋狂的陸留淵第一人格掌控,勾結天外魔族入侵人間門,世間門一度淪為魔族道場,死傷慘重,流血漂杵。

人間門陷落,隐遇鎮首當其沖。

姜一算出未來,卻無力改變,只能将破局之法交給小鳳凰,最終為救妻兒而死。

意江山沖鋒在對抗魔族的最前線,奈何勢單力薄,無以為繼,戰死于故土。

當天女知曉自己殺了稷山山神,而導致人間門失去一道重要屏障,魔族侵入如入無人之境之後,頓時悔不當初。

為了彌補過失,她沖入天魔巢穴,一人一劍剿滅半數魔族,以自身性命,為人族争取了休養生息,籌備反擊的時間門。

之後,就是岑想與姬道的舞臺。

他們在戰火中奔波,尋找救世之法,機緣巧合地結識了一身寶物的沉江月,又通過他認識了小鳳凰。

四人一路颠沛流離、驚險搏鬥,在亂世裏譜寫最輝煌奪目的戰績,一點點從天魔手中奪回人間門。

只是曾經的故土家園,如今早已滿目瘡痍。

程梓記得自己把結局寫得壯闊又凄涼。

他站在焦黑的土地上,看着小鳳凰走向東海。風裏卷來稷山山神死前的誦文,仿佛在勸他回頭是岸。

陰雲密布的天穹之上,岑想帶領人族志士浴血厮殺。法術的光芒彙聚成汪洋,雄渾恣肆,撕開敵人最後的防線。

于是小鳳凰放下心來,身上燃起了涅槃之火。可這一次,火焰不會讓他重生,反而以他的魂魄為柴薪,獵獵燒灼出磅礴的生命力,倒流向茫茫天地。

程梓看着他,腦海中淩亂的記憶終于恢複原貌,并嚴絲合縫地卡上最後一塊拼圖。他看見少年在代表新生的火焰裏笑得燦爛,然後慷慨赴死。

“鳳……”

程梓伸手去觸碰他的指尖,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想起,我還沒給他起個名字。

……

故事兜兜轉轉,沒有走到書裏的結局。

少年主角坐在只餘焦土的稷山上,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程梓與他相對而坐,看着他的表情從堅定到迷茫,再從迷茫到自嘲一笑,自己也忍不住搖頭,說:

“天底下大概只有我走穿書線走得這麽清奇,穿成自己寫的主角,按照劇情走了大半輩子,在功成名就的前夕才想起一切……原來我一路走來的所得所失,都是因為我自己寫了這個故事。”

是我讓臨江仙踏入陷阱身受重創,被天女遷怒而死。

是我讓姜一算出天機卻無法改變,将破局之法交出後,像個工具人一樣赴死。

是我賦予意江山重情憨直的個性,推着她走向既定的結局。

是我為了讓這個世界變成自己的舞臺,制造了這種種災劫厄難。

程梓坐在前世的自己對面,哭得更慘了。

可那個自己沒哭,因為他的心髒早在一次次磨砺中堅硬如鐵,淚水都和曾經流的血一樣幹涸在心底。

他看着天邊那一線霞光,握着手中的天道之心,在走向書中的結局成為聖人,和另一個選項中,選擇後者。

“我是作者,我對這個結局不滿意。”

少年主角語氣平淡,一面說,一面捏碎了天道之心。

金光迸發的剎那,黑夜破曉。

太陽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讓我再活一世吧。”他說,“其實我并不喜歡這個故事,如果有下輩子……”

程梓抽着鼻子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要當一只貓,最好是只橘黃色的田園貓。”

少年主角喃喃道:“去做一只田園佬,一只不被定義的田園佬。”

話音未落,記憶空間門裏響起玻璃破碎的聲響。

下一秒,天地崩碎,無數碎片彙成浩浩蕩蕩的洪流,沖進程梓腦海。

他終于想起了一切,也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恢複記憶。

因為上輩子,“岑想”便是被太傅用父母死亡的真相為由引至此處,在他因為那虛假的真相心神大亂時,激發稷山山神牌位裏僅存的神力,試圖殺了他。

但太傅沒有成功,山神牌位也在“岑想”的反擊中破碎。

牌位由雲上府的四位宿老提供,大戰後期,這四位宿老以補償為由出人出力,得了很多好名聲,最終掌握了雲上府。

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代價不過是上一世的臨江仙留在人間門的最後一點魂光,就此湮滅。

失去意識之前,程梓想到今生的種種。許多災劫的形成因素都被自己有意無意地解決,一周目的結局,大概能比一周目好一點吧?

他蜷起身體,少年身形逐漸變成一只圓滾滾的橘貓。

一只不被定義的田園佬。

……

“就憑這種小把戲也想困住你大爺?”

岑想一腳踹開祠堂的大門,身後是被蠻力拆得七零八落的各種陷阱碎片。

與此同時,祠堂裏供奉的諸多牌位亮起不祥的紅光,幾乎化為實質的黑氣向他呼嘯而來,卷住他的手腳将他拖拽進去。

但岑想根本就沒打算掙紮,即使這些黑氣不出現,他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往裏沖的。

因為他懷裏這只昏迷不醒的貓。

“別藏着掖着了,不就是想讓我進入這破地方嗎?你爺爺我來了!”

岑想陰着臉,體內靈力震蕩,沖碎手腳上的黑氣。罡風凜凜掀起,環繞周身,逼得四周游離的烏光不敢靠近。

“有什麽事沖着我來,”他火氣大得一張嘴好像就能噴火,“對一只貓使勁算什麽好漢?你TM不會是耗子成精吧?這麽怕貓進你家大門?!”

“你別罵了,也別拆了。”祠堂正中央的牌位上傳出一把蒼老的聲音,“老夫真沒對他動手,更不可能殺他。”

終于出來了。

岑想冷笑着看過去:“你沒對他動手,為什麽他一進這院門就昏倒,直到現在還沒有清醒的跡象?”

“……老夫又不是大夫,哪知道他突然犯什麽病?”蒼老聲音裏充滿了不悅。

“哦,你知道他是因為犯病才會這樣?”岑想一邊故意與他胡攪蠻纏,一邊拔出兩米大刀,“那就是你幹的!”

“……”

前方牌位一震,混亂的黑氣彰顯着某人的怒火:

“我跟你說不明白了是吧!”

“确實說不明白,那我們別說了。”

岑想咧嘴一笑,揚起大刀,笑容有些猙獰:

“給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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