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記錄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程梓三人進入雲袖閣時,從大堂的方向隐隐約約傳來愁緒婉轉的歌聲。

改編自《牡丹亭》皂羅袍的唱段,用的卻并非戲曲的調子,更偏評彈風格。

程梓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往歌聲傳來的地方撇,都快扯到腦後了,從正面看就只有一顆看不見耳朵的圓腦殼。

臨江仙摸了摸他:“《牡丹亭》內數十支詞曲,不知貴閣改了幾支?”

由于他出手實在太過闊綽,擊穿了老板的心防,所以此時走在他們前方引路的正是老板玉娘。

聽得這話,玉娘輕搖腰扇,笑道:“這組曲子一共十二首,是三年前我從一位落魄書生手裏買來的。那時正值秋闱前夕,而他是諸多考生之一,為了換取盤纏才賣出這些曲子。”

“喵嗚?”

後來呢?

程梓聽着風中悅耳的歌聲,随口一問。

岑想順嘴替他翻譯:“後來呢?”

玉娘回眸瞧他,見他懶散又随性的模樣,明顯對這裏不熟也不感興趣,挑了挑眉。

“後來,那書生成了當年的狀元。”她笑眯眯地回答,“他叫姬道,雖然不曾入朝為官,卻是衆多科考出身的官員士子們心中最為實至名歸的一介狀元。他在金銮殿上寫的那篇策論,其深度之高廣,至今是一座難以超越的高峰。”

聽到熟悉的名字,程梓一下擡頭,眼睛閃閃發光。

玉娘迎着他圓亮的金瞳,忍不住伸手想摸,但臨江仙不像個好親近的主,為免得罪貴客,她遺憾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但目光還是忍不住在程梓身上逡巡,想着改日也找一只橘貓來養,最好和這只同一品種,也養得胖胖的。

說話間,三人一貓進入臨水的木屋。

穿過雕花大門,屋內明亮而寬敞。兩張矮桌并排置于窗前,近似落地的木格窗外是茫茫水汽,在晨光裏清波粼粼。

一面珠簾靜靜垂落,對面是懷抱琵琶落座的女子。女子看上去有些年紀了,但濃妝掩去了面上的歲月痕跡,眉目冷豔,氣質清疏。

程梓抻着脖子往前看,見到那垂眸端坐的女子,冷不丁想起剛才在雲袖閣門口時臨江仙一擲千金的大場面。

從他手裏接過那顆鵝蛋大的東海夜明珠時,一貫寵辱不驚的玉娘手都是抖的。

她捧着這顆可以買下一座城的珍寶,猶豫了許久才說:“先生,小女子暫無出售雲袖閣的想法。”

岑想當場就笑出聲。

回憶到此,程梓也彎起眼睛,笑着在臨江仙手上蹭蹭,蹭點財氣。

臨江仙不明所以,但還是順着他蹭過來的腦殼撓撓他的耳根和下巴,然後捏住他的爪子不動了。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茶糜外,煙絲醉軟……”

衆人落座後,琵琶女子開始彈唱。也是評彈那個味兒,細聽來卻更起伏錯落,如山水連綿。

程梓聽得搖頭晃腦,如同一顆扭動的向日葵。

嗯,《植物大戰僵屍》裏開局解鎖的那種。

臨江仙拿起桌上的橘子剝開,喂他吃了一瓣,施施然進入正題:“姑娘,我們來此并非為了聽曲,而是另有目的。”

“嗯,除了這只貓。”岑想點頭補充,還戳了戳程梓的腦門。

程梓嚼着橘子,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瞪他一眼。

——別打擾貓大爺我聽曲兒!

玉娘掩唇笑道:“先生出手闊綽,來歷自是不凡,想來雲袖閣內也沒有什麽人能入您的眼,我倒是早有所料。既然不為受享而來,那二位要的,大抵是我們這兒最有價值的東西——情報了。”

“姑娘敞亮。”

岑想不知何時給座上三人都倒了酒,将一杯遞給玉娘,順手碰了碰酒杯,又看向臨江仙:“那我說了?”

臨江仙點頭。

玉娘端着酒,笑吟吟等他繼續。

岑想開門見山道:“我要打聽個人,他叫盧玉,不久前被京城的一位大人相中,在背後扶持他打理自己的生意。”

“盧玉。”玉娘重複這個名字,不知想到什麽,微微笑道:“先生想打聽的其實不是他,而是那位扶持他的人吧?”

岑想毫不猶豫地承認:“對。這份情報的價格多高?有剛才那顆東海夜明珠高嗎?”

“不及。”玉娘搖頭道,“那位相公位列太傅,三公之一,曾教導過當今陛下,如今是太子殿下的老師。他的勢力遍及朝野,觸角甚至向修行界蔓延紮根,數年前曾幫助國師同雲上府牽線,至今無人知其深淺。”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歉然道:“關于這位相公,我能說的只有這麽多。但我可以提供一份盧玉的情報,包括他這段時日在京城的所作所為。”

說罷,她從屋外喚來一人,讓她去取。

臨江仙摩挲着程梓的貓貓頭,狀若無意地問道:“最近人間江湖可有什麽組織覆滅?”

“嗯?”玉娘一怔,随即思索着道:“先生這樣問……确實有個殺手組織在前夜被人連根拔起。那組織收錢辦事,組織內的殺手多是修行者,覆滅時,江湖朝堂皆有震動,直到今日也還有很多人在查探滅掉他們的是何方神聖。難道先生對此事也有興趣?”

“随口問問罷了。”

臨江仙沒有多說,又剝了一顆橘子喂給程梓,看着他鼓鼓的腮幫微笑。

玉娘看着他,只覺得高深莫測。

不多時,情報送過來了,只有幾份竹簡和一張做過标記的京城地圖。

玉娘識趣地離開,至于那彈唱的女子,因為程梓喜歡,臨江仙讓她留下,只是在珠簾上設下屏障,讓自己這邊的聲音傳不到她那裏去。

有人幫忙周全細節,岑想便沒想太多,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份竹簡翻開。

“喵喵……”

程梓的興趣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收回目光,低頭跳出臨江仙的懷抱,踩着一份竹簡把它滾開。

小爪子踏過工整細密的篆字,引得臨江仙的目光追逐過去,在看到其中一列時忽然定住,輕輕按住程梓後背:“先別動。”

“喵?”

腰上突如其來的力道讓程梓不适應地卧倒,像一張貓餅似的攤手攤腳,扭頭一臉無辜地看向他。

臨江仙把他抱起來,露出底下被他遮擋的那一片文字。

岑想似乎也意識到什麽,湊頭過來一起看。

“這是……盧玉這段時間的行程?”

程梓尾巴尖晃了晃,定睛細看,在那寥寥數列的行程記錄裏,有三分之一是重複行程,都是他前往城內某處民居。至于去幹什麽,記錄裏沒提。

如果不深究,這幾條記錄放在大量與經商有關的文段裏并不起眼。若不是程梓方才踩過,臨江仙只怕也要把這卷竹簡看完大半才能發現。

“事出反常必有妖……”岑想托着下巴,“所以咱這是抓住重點了?”

臨江仙意味深長地看了程梓一眼:“是啊,抓住重點了。”

程梓一歪頭。

看他幹什麽?他真的是随便選了一份竹簡,在攤開時無意間踩上去的!

為什麽搞得好像他在故意引導似的。

程梓鼓鼓臉,擡爪把他側向自己的面容推回去。

別看別看!

臨江仙從善如流地垂下眼簾,拿起竹簡說道:“這幾條行程是重點,卻未必是重點的全部。我想把其他內容都看看。”

“那你看吧,我跑一趟那個地方。”岑想立刻扔下手頭的竹簡,選擇更感興趣的一件事。

“喵哇!”

程梓見狀,眼疾手快撲上去挂在他衣服上,從腰部爬到胸口,像一張金色的大毛毯挂在他胸前。

大毛毯甩了甩尾巴,扭頭沖臨江仙喵喵叫,大意是自己要和岑想一起行動,讓他在這兒好好看,注意休息,別累着。

“你就是不愛看書,想偷懶。”臨江仙微笑着戳穿他。

“唔……喵嗚喵嗚。”

嗯嗯,你出錢,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程梓尾巴甩動的幅度更大了點,麻溜地蹿到岑想肩頭,一邊蹲坐下來一邊點頭同意他的話,語氣無奈又溫和,如同在包容任性的孩子。

而這其實是臨江仙平常對他的态度。

臨江仙捏了捏眉心,無奈地擺擺手:“去吧去吧,記得小心行事。”

“喵!”

那當然,我你還不放心嗎!

程梓立起身拍拍胸脯,大包大攬,自信十足。

岑想也沖他挑挑眉:“安心,我雖然比不上你,但一只小貓我還是護得住的。”

“……”

臨江仙翻書的手一頓。

他原本是很放心的,現在忽然有些不安了。

不過看到程梓興致勃勃的模樣,臨江仙并沒有掃他的興,只是朝他敦實的背影多扔了兩個防護術法。

他家橙子運氣素來很好。

比起擔心程梓,他覺得自己更應該擔心的,是那個仍然在試圖拿程梓當踏板,撥正天機的癡人。

……

“小貓崽子,你的這個後臺可真是不簡單。”

岑想在大街小巷的陰暗死角處飛檐走壁,跑酷的同時不忘與程梓搭話。

“嗚喵嗚喵?”

因為他有錢長得好看還對我好?

程梓摟住他脖頸,一本正經地問着臭不要臉的話。

岑想“噗”地笑了一聲,捏捏他粉紅的鼻子:“就你會說話,小嘴叭叭的——你覺得我指的是這些嗎?”

“喵喵喵,喵喵。”

我知道不是,但除了這些,我也不在意別的啊。

程梓甩開他的手,貼着他在迎面而來的風裏眯起眼睛,耳朵惬意地一抖一抖。

“你就仗着他寵你。”岑想一語道破天機,“要不也說不出這樣任性的話。”

稷山山神實力強大,地位超凡,除了個別腦子不清醒的,誰見了他不客客氣氣?就算誇他,也是找些聽起來就很有文化的詞,唯獨程梓不走尋常路,看似是在誇他,關聯的卻全是自己。

“喵?”

羨慕嗎?

程梓笑彎了眼睛,把臉伸到岑想面前嘚瑟,被他戳了一指頭笑罵兩句,關系親得如同多年損友。

笑鬧間,那棟盧玉常來的民居到了,就靜靜坐落在小巷最深處,被左右屋子投下的陰影交錯掩蓋。

屋子被打掃過,非常幹淨,幾乎到了一塵不染的程度,有種試圖僞裝,卻過猶不及之感。

大門微敞,裏面卻無人聲,簡直把請君入甕寫到了臉上。

“哦喲,咱要是就這樣進去了……”岑想蹲在對面牆上貧嘴,“估計會被甕中捉鼈吧?”

“喵。”

你才是鼈。

程梓側頭撞了他一下,耳朵機敏地左右轉動捕捉細微聲響,尾巴也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圈到他脖子上。

岑想不适應地扯了扯這條新項鏈:“直接進去吧,我們在這兒蹲着,唯一的用處就是把腿蹲麻,給自己之後的行動添堵。”

“喵……”

不制定點計劃什麽的嗎?

程梓糾結地皺起眉,莽和有計劃地莽兩個策略在內心瘋狂交戰。

岑想敲了敲他的腦殼,又用兩只手捂住他的胖臉揉搓一陣:“我們都不知道裏面有什麽,制定啥計劃啊?而且我不适合計劃周全地行動,我比較喜歡走一步算一步,那樣比較刺激。”

“……喵。”

莽夫。

程梓板着臉賞他一個愛的**兜,然後無奈地嘆了口氣:“喵嗚哇嗚。”

算了,誰讓你是我兒子,除了寵着你,爸爸還能怎麽做。

岑想:“???”

一貓一人就誰是兒子誰是爹這件事掰扯了半刻鐘,在達成“你喊我爸爸我喊你父親,咱倆各論各的”共識之後,心滿意足地走向那棟民居。

那扇明顯寫着請君入甕的大門被輕輕推開,跨進門檻的瞬間,程梓眼前一恍,驀地看到了一幕幻覺似的畫面。

畫面裏,岑想跪坐在院子裏的血泊中,旁邊是一枚開裂破碎的靈牌。

上面寫着“稷山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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