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進城

“天機,又亂了。

他仍然沒有照着命運的軌跡前行,而是又開辟了一個新的選擇。”

被天雷劈得坍塌了半邊的雲上府內傳出悠悠嘆息。

白衣墨發的青年坐在一盤殘棋前,黝黑的眼似兩個黑洞,透不出一絲光亮,亦找不到神采。

他俊麗卻略顯寡淡的容顏冷清安靜,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表情。素白而細長的手指夾着一枚黑棋懸在棋盤上,半晌過去,依然将落未落。

“一會元一次的天機混亂,也需有個觸發的引子。”青年語氣平淡,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同誰說話,“稷山山神,你怎知此回混亂的導.火.索,不是那只你所珍愛的貓?”

棋子落下,發出輕輕的聲響。

大蓬雲霧自雲上府周遭環抱而來,密密地将之籠罩、掩蓋,直到徹底不見蹤影。

另一邊。

岑想慢了一步,在人群散開時,才發現程梓身邊多了個陌生人。

臨江仙恢複山神裝束,手持藤杖,飄然出塵,靜靜地站在夕陽下,手裏牽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可愛少年,真真如畫一樣好看。

岑想突然隐約覺得程梓身旁沒自己的位置了,不由得眉頭一皺,這個認知讓他十分不爽。

“你是哪位?”他歪了歪頭,神情散漫又吊兒郎當,“這只貓的飼主?”

“我只能算半個飼主。”

臨江仙從容回應,看着青年身上炸起的顯而易見的刺,不知該慶幸世上又多了個維護自家大橘的人,還是為他過人的魅力感到無奈。

“哦。”岑想應了一聲,轉眼去看程梓,“天絕秘境的事兒解決了,氣也出了仇也報了,我打算去一趟京城,查查是誰那麽沒眼光選擇扶持盧玉那家夥。你是跟我走,還是和你的半個飼主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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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半個飼主”上加了重音,聽起來莫名的陰陽怪氣。

程梓瞅瞅敵意明顯的岑想,再瞧瞧一臉平靜的臨江仙,不明所以。

“嗯……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程梓晃了晃被臨江仙握住的手,兜帽兩側的空隙裏探出一截耳尖,襯着他燦爛的笑臉,可可愛愛,“我和我的半個飼主可以跟你一起去京城!”

“……啧。”

岑想并不掩飾自己對臨江仙的不喜,也不樂意與他同道。

但是程梓這一笑,讓他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無奈地扯扯嘴角:“行,他沒意見就行。”

臨江仙的目光從岑想身上掠過,落到程梓身上變得溫和:“橙子,你為什麽想去京城?書客還在春城,而且你不想知道女鬼之事的後續嗎?”

“那小崽子不用我操心,他住在姬道家裏由人家教導,學問一定能突飛猛進。”

說起姜書客,程梓滿臉自信,到了女鬼這裏,他的表情就淡了一些:“至于那位姑娘……我昨天晚上聽到春城那邊的雷聲了,她應該已經報完仇,也付出代價了吧?”

講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伸手去拽岑想的衣服:“對了!我之所以會出現在冬寸城是因為我撞進了不知道什麽人的幻境被他帶走,那人還想殺我!你說,那個想殺我的人會不會和冬寸城衙門對我的懸賞有關?”

“有人想殺你?”

“冬寸城懸賞令?”

程梓話音剛落,兩道充斥着疑惑、訝異和一點憤怒的聲音便同時響起。

程梓卡在中間,睜大無辜的貓貓眼,坐看一眼右看一眼。

臨江仙與岑想知道的消息就像兩塊同排卻不挨着的拼圖,一人掌握一半訊息,拼接的點都落在程梓身上。

意識到這事兒,程梓趕緊把消息分享給兩邊,然後——爽快地放棄思考。

身邊有能夠替自己思考,他費心琢磨什麽。

就算他有可能是這個世界的作者爸爸,那他也只是一只橘貓。

貓貓不用思考。

“冬寸城是京城直轄的城池之一,這份懸賞令既然能讓府衙捕快連夜出動,恐怕不會只是出自城主之手。”

臨江仙眼中暗潮湧動。

他想起春江河神所說的天機混亂一事,又串聯起這些日子程梓遭遇的種種,隐約摸到了程梓一路行來的脈絡。

從雲水縣遇險,到誤入接月天闕解決一系列歷史遺留問題,再到身世開始探究他的身世,直至如今被人針對追殺,背後仿佛一直有雙手在推動他走向某條道路。

只是程梓性格跳脫,思維開闊,總能從一堆既定選擇中摳出縫隙創造全新選項,硬生生将那條特定的路途走出了七扭八歪的美感,以至于那人現在連演都不想演,直接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把他往原路上推。

既然如此,這個突然出現的青年的存在就很微妙了。

臨江仙把自己的猜測告知程梓,然後将懷疑的眼神投向岑想。

岑想氣樂了。

他長這麽大,頭鐵莽了十幾年,從來沒有人認為他會玩弄陰謀手段。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似乎應該感謝臨江仙用腦補替自己補全了短板。

見狀,程梓扯着臨江仙的袖子說:“臨江仙,我相信他不是抱着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我。”

“啊。”岑想敷衍地應聲,心裏倒挺感動他為自己說話。

但下一秒,他就聽到程梓一本正經地補充:“以他的腦子,就算在你說的那個人布下的局中,也只可能是棋子,絕不可能當上棋手。真的,絕無此種可能!”

岑想揚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我謝謝你,臭貓。”

“略略略!”程梓沖他做了個鬼臉。

看着兩人認識不過一天便熟稔得好似多年損友的相處模式,臨江仙心裏有點發酸,臉上卻沒表露出來。

他将持杖的右手背到身後,針對岑想略做掐算,忽然眉梢一揚。

他算不了這個人。

岑想身上所纏繞的天機與因果和程梓幾乎如出一轍,唯獨缺了點羁絆。但這塊短板正在被程梓補齊。

如果将他們三人都比作拼圖,臨江仙跟岑想可以說兩模兩樣,給他們一段龐加萊回歸時間都不可能重合。

但岑想卻跟程梓契合得嚴絲合縫。

這就說明,跟着岑想,或許能順藤摸瓜找到那個一直在算計程梓的人,并解開程梓身上的謎團。

看來是得走京城一趟。或者說,是得跟随岑想走一段。

“那就一起。”臨江仙深思熟慮之後做出決定,收回眼神,淡淡地點頭,“不過今天時間不早了,且在冬寸城休息一夜,明早再出發。”

“咱們都是修行中人,休息什麽?”岑想好像故意跟他擡杠,卻似笑非笑地拿眼角瞥着程梓,“哦——我明白了,因為這只菜貓累不得對吧?”

“你說誰菜!”

程梓飛起一腳踹向他小腿。

岑想象征性地躲了躲,沒躲開,嬉皮笑臉地道:“有個詞叫石砸狗叫……诶诶诶!你不講武德啊!”

“我是文化貓!為什麽要講武德?”

程梓搶過臨江仙的藤杖高高舉起,追着拔腿開溜的岑想打。

臨江仙看了看空了的兩只手,再看那支被當成鐵錘用的由稷山靈脈化成的藤杖,無奈搖頭。

三人要了一間房,在冬寸城客棧裏休整一夜,入睡前,他們落腳的客棧被捕快找上門來。

捕快敲門的時候,程梓已經恢複貓身,縮在臨江仙懷裏,看着他們四處搜查,偶爾摸魚,然後無功而返。

一種打工人感同身受的心酸湧上心頭。

次日清晨,臨江仙施展行雲術,帶着程梓跟随岑想前往京都。

透過稀薄的雲層,程梓兩只爪爪搭着臨江仙手臂往下看,在明亮晨光裏窺見人間最繁華的城池一角。

從高處看,帝京被一對十字主街整整齊齊化為四大區域,中間留出一個正圓,裏面圈着恢宏壯麗的皇宮。

王朝氣運化為玄色巨龍,盤踞在城牆之上,睜開碩大的金瞳遠眺雲上府方向。

城內人道氣息昌盛,神祇香火氣幾乎無處不在,簡直讓人有種喘不上氣來的錯覺。

這便是京城繁華,但卻讓大部分修為平庸的修行者敬而遠之的原因之一。

“喵嗚!”

真好看!

程梓兩眼放光。

聽到這軟綿綿的貓叫,岑想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狀若無意地問:“胖橘,你靠近帝京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嗚?”

程梓立起的耳朵撇成一高一低,沒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

“京城地祇衆多,人道氣運太重,對妖魔,甚至修長生之法的修行者都有一定的克制。”臨江仙解釋道,指尖撫過他柔軟的耳根,順勢撓撓他側臉的腮肉。

岑想眼中露出一絲羨慕。

這胖貓貓看起來手感真好,他也想摸。

“喵喵……喵嗚喵嗚!”

我沒什麽感覺……你喊誰胖橘呢?

程梓反應過來,捏緊爪子狠狠給了岑想兩拳,被岑想趁機攥住搓了搓,夢想成真,心滿意足。

“進城之後,你打算怎麽做?”臨江仙不着痕跡地拿回程梓的爪子,詢問岑想。

岑想聳聳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揉了程梓腦袋一把:“走一步看一步,先去打聽盧玉在城裏認識什麽人,慢慢抽絲剝繭,一點點順藤摸出那顆瓜。”

“喵!”

程梓扒拉扒拉被他揉亂的毛毛,瞪他一眼後随口提了個意見:“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大意是找京城裏的灰色組織幫忙打聽,雖然要花點錢,但消息來得快。萬一組織被那幕後之人反向收買,引着他們去了幕後之人那邊,事情就更好辦了,一波無雙直接解決。

就算被誤導到錯誤方向也沒關系,找不着倒回去把那個組織無雙掉也算為民除害。有臨江仙坐鎮,即使他們進了龍潭虎穴,該怕的也是對方。

正反兩套拳,各有各的贏法。

他們可以贏很多次。

“其實我覺得我那法子就挺好,講江湖道義也足夠低調。”岑想咂咂嘴,用古怪的目光瞅了瞅程梓,“本以為我已經夠莽了,沒想到依然輸你一籌。”

“喵!”

程梓伸着腦袋貼了貼臨江仙的臉。

他這是因時制宜。

資源不足有資源不足的打法,資源豐富有資源豐富的打法。

前者鑽研戰術,勝在可以死磕性價比。後者的優勢則是走直線,畢竟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

都是為了達成目的,在不損好人利自己的情況下,方法不重要。

“說得好!”岑想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銅板放到程梓腦門上,“我正巧知道京城一個情報組織,消息準确,給錢就換,最大的原則就是沒有原則,進可花錢了事,退可暴打立功,非常适合你的理念。”

“唯一的問題是——我沒錢。”

程梓聞言,仰起頭去看臨江仙,還伸出小爪子拍了拍他的面頰。

臨江仙無聲地嘆了口氣:“帶路。”

岑想撲哧一笑,向程梓眨眨眼,豎起了大拇指。

……

片刻後,缺德貓與鐵頭娃領着他們的ATM機走進了京城最大的青樓。

眼前是雍容華美的樓閣,甜香馥郁,紅袖招搖。

一身紫衣的貌美老板拿着腰扇緩步迎出,看到面前的奇怪組合,掩着紅唇輕輕笑了一聲。

程梓:“?”

臨江仙:“……”

岑想嘴角微微抽動,為自己岌岌可危的名譽做最後的掙紮維護:“是這樣的,我真不知道這兒從酒樓改成了……”

程梓斜眼瞅他。

“……臨先生,您請前面走!”

臨江仙:“……”

山神大人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太年輕。

這輩子沒這麽冤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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