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
盛景玚沒有強勢盯梢,問清她的工作時間和住址後便打算離開。
走之前意味深長的說道:“你今天看地板的次數特別多,地上有你能看見而我卻看不見的寶貝嗎?”
真一:……
這是在內涵她心裏有鬼嗎?
她擡起眼,沒好氣的看了盛景玚一眼,可一對上他幽深的眼眸又忍不住犯慫。
只能讪讪地低聲抱怨:“你明知道我糾結為難,還陰陽怪氣,哼。”
盛景玚眉眼微亮,眼裏的笑意更深,動作潇灑地站起來,微微俯下身體,兩只手撐在桌上。
真一原是坐着,見他靠過來,下意識仰起頭。
說不清這一刻潛意識裏迎上去是想兇盛景玚還是想怎樣,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動作不該出現,別過臉幹咳兩聲:“說話就說話,幹嘛突然靠這麽近,很吓人的好不好?”
盛景玚笑了一聲。
看着這姑娘虛張聲勢、色厲內荏的神色,連忙收斂笑意不再撩撥她,聲音溫柔的主動遞了臺階:“好,是我錯了,這回原諒我吧。”
祈真一:天哪,是不是妖怪上了盛景玚的身,簡直不像他了。
她一副被吓到的模樣,秀美的小嘴微張着,露出幾粒整齊又潔白的牙齒,嘴角那顆小虎牙尤其明顯,顯得十分可愛。
盛景玚臉上再次挂上笑容,再也忍不住地曲起食指在真一挺翹的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
“傻子。”
真一有些恍惚,伸手在他碰過的位置輕輕摸了摸。
她擡頭看盛景玚,聲音飄忽,還有幾分惆悵:“……你才傻。”
“嗯,都傻。”
真一反倒語塞了。
她伸手在空中扇了扇風,有些別扭的看着盛景玚:“你快回家吧,命格不夠硬的人晚上留在火葬場不大好。”
沾了太多陰煞氣的人運氣會比別人差一些。
“明天早上我來接你?”
真一:“……做什麽?”
盛景玚笑着摸摸她的發頂:“不想到我家看看嗎?以前你——”
“哎,知道了知道了,我六點下班,你要來就來吧,過時不候啊。”
怕他又說出什麽不得了的話,真一趕忙應了。
她實在不想回顧自己厚着臉皮問東問西的愚蠢往事,不是覺得太丢臉傷自尊,就是有些羞窘。
換做現在的她,哪怕對盛景玚依然好奇,也能克制自己的心情,不會像愣頭青似的沖上去查人家戶口,還色眯眯地偷捏他的腰……
還好他不曉得自己是故意的。
哎,也不知道當時的她在盛景玚眼裏是什麽形象。
想起盛景玚剛才随口說的“女流氓”,真一垂着頭,恨不得當場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嗯。”
盛景玚應了聲,走出休息室。
真一繃着的肩膀卸下力氣,長籲一口氣,就聽令她頭痛的聲音再次響起:“忘問了,你這身體能吃東西嗎?溫祖廟路口有家空心麻圓特別好吃,炸得酥脆焦香,外面沾滿了芝麻,那滋味,絕了!”
塌下去的肩膀再次繃緊。
聽清話後,真一眼睛一亮,随着盛景玚的描繪饞得直咽口水。
然而很快,眸底的光亮逐漸變得黯淡。
她搖了搖頭:“吃不了,只能聞聞味兒。”
“……”盛景玚默了默,安慰道:“沒關系,先攢着。等能吃了咱們再吃個痛快。”
“我真走了啊。”
真一揮揮手,沒心沒肺:“去吧去吧。”
盛景玚離開後沒有回家,騎着單車七拐八拐,去了東川小學附近的家屬樓。
“盛哥,你咋來了?快進來。”年輕卻禿了頂的男人熱情的招呼他,回頭喊妻子:“英子,盛哥來了,多弄兩個菜啊。”
“诶!”
徐茂的老婆王英當初被人陷害差點錯過這份工作,能順利到東川小學當老師,盛景玚幫了點小忙,後來兩口子跟盛景玚才開始走動,而徐茂呢,是個手上功夫不錯的木匠。
盛景玚今天來主要是叫徐茂幫忙打一套家具。
他在縣裏有房子,但幾乎沒住過,是以那房子空蕩蕩的,卧室裏都沒有正兒八經的床,他将三條長凳并排放好,上面鋪一塊木板就成了床。
那會兒不講究,是沒工夫,也沒心情。
盛景玚在運輸隊上班,為了賺錢他幾乎跑的長途。長途貨車司機累,但有個好處便是可以幹一些不那麽合規矩的事,比如當倒爺。
危險,但來錢快。
祈真一消失的這幾年,他一直在找她。
找她就得請那些躲着藏着的大師。
這年頭可不是說幾句感人肺腑的話就能請別人出山的,那得真金白銀地砸。
有錢尚能請鬼推磨,大師也是凡人,破四舊讓他們不得不低調做人,收起吃飯的本事,其實日子過得并不痛快,盛景玚便掐準了這一點。
他找到的也不是全都有本事的。
有半罐水只會點皮毛的,也确實有算天算地的,他這幾年賺的錢,一部分彙回西北林場那邊改善家人的生活,一部分花在這上頭。
有位叫明正的大師便很肯定的回答說,祈真一能回來,但需要契機。
當時盛景玚欣喜若狂。
然而一年又一年,祁珍過得越來越好,祈真一卻沒有絲毫消息,好似這個世界就沒有她這個人。
偶爾,他也會懷疑自己做這麽多到底有用無用,甚至會産生放棄的念頭。
但他骨子裏犟,特別護犢子。
再看祈家的态度,渾然不覺他們的女兒/妹妹換了人,他就越不能放棄。
如果一個人消失了,連最親的家人都不在意、不知道,如果回不來,永遠都不清楚也就罷了。
如果回來了,那有多傷心呢?
……
“盛哥、盛哥!”
徐茂拔高聲音,打斷了盛景玚的走神。
“問你要啥樣式呢,你樂呵啥啊,你剛才那表情好滲人。”說着,他還演了一下盛景玚的迷之微笑。
盛景玚收起笑容,略挑起眉梢:“你随便弄,挑些小姑娘喜歡的花樣子。”
徐茂:“你有對象了?啥時候找的啊,哪家的,不會是黃小娥吧?”
那姑娘喜歡盛景玚的事,附近幾條巷子都知道。
黃胖子是運輸隊食堂大師傅,胖墩墩地跟座小山似的,嗓門大如雷。不過他女兒黃小娥随媽,不像爹,長得白白淨淨,說話輕風細雨特別溫柔,運輸隊好些大小夥子喜歡她。
但她就看上了盛景玚。
而她爹,黃胖子呢,不樂意閨女找跑車的人。
為啥呢?
一嘛,跑長途累,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要是到更遠的地方呢,比如從東川到東北那邊,個把月不歸家是常有的事。
二呢,長途司機容易在外頭亂來,搞出花邊新聞,他們一個個還特別淡定,裝得多顧家。其實啊,天高皇帝遠,媳婦又不可能知道,有人可不就懶得管自己的小老二了。
去年就有人抱着孩子從外地找過來,在運輸隊鬧得那叫一個厲害。
因着這事,運輸隊家屬院那邊好多媳婦老娘都揪着男人耳朵,讓他們能不跑就不跑長途。
家裏有閨女的,爹媽就得把這事拎出來說一說。
黃胖子那段時間見了盛景玚就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但凡路過,必翻白眼以示他的不喜,打飯時那勺子抖得跟得了羊癫瘋差不多。
一大勺子到盛景玚這兒得少個二分之一。
盛景玚不太關注不熟的人,不知道黃胖子為何看他不順眼,他這人嘛,不愛找麻煩,也不喜歡去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在他看來,黃胖子既然看他不爽,那他不到食堂吃飯就是了。
這麽一來,黃小娥撞見他的幾率大大降低。
所以,徐茂這麽一說,他還愣了兩秒:“黃小娥,誰?”
徐茂:“……”
嘿,看來不是啊。
“你們隊食堂那黃胖子家的啊,盛哥,你別說不認識啊,人家姑娘每次遇到你都含羞帶怯的,還給你送過清涼茶。”
盛景玚淡淡地看着他,也不說話,徐茂自己就覺得沒趣了:“得,我不瞎猜了。你那屋子差的東西挺多,全都做嗎?”
“嗯,盡快。”
從徐家離開,盛景玚才回家把裏裏外外都抹了一遍,一直忙活到深夜,到了睡覺的點他卻怎麽也睡不着了。
就覺得挺不真實。
……
另一邊的真一卻沒有他這般患得患失的情緒,只有盛景玚在眼前,她才會被悸動裹挾思維。
一離開盛景玚,她就是那個腦子裏只有拿回自己身體的小唠叨鬼。
想祁珍的次數比想任何人都多。
這一晚,她照常沒呆在休息室,而是去了停屍房。
在蔡叔、大旺他們上班前,她才回到休息室裝睡。
大旺一進門見真一正好睡醒,八卦兮兮地問她值班心得。
“小祁,第一天單獨上夜班,害怕嗎?”
怕她一個小姑娘值夜班心慌,他今天特地提前了二十分鐘過來。
他看看真一的臉色,啧啧稱奇:“我每次值完夜班就覺得自己被吸幹了一樣,第二天精神特別不好,兩個黑眼圈大得像被人打過一樣,你咋就不上臉呢?真睡得這麽踏實?”
真一提了提眼角,佯裝出睡眼惺忪的模樣。
轉頭笑他:“你明明睡得挺香的啊……”
前幾晚她偷偷跑回來療傷,每次路過休息室都能聽見大旺打呼嚕。
大旺擺手,臉乍青乍白,跟吞了屎一樣。
他原地抖三抖,才神神秘秘道:“別提了。香個屁啊香,你請假回老家那幾天,我特麽撞鬼了。”
真一:“啊?”
大旺慘白着臉,繼續說:“連續幾個晚上,一到十一、二點,就有東西從休息室外飄過,吓得我沒尿褲子!你想啊,啥東西會在那時候出來,肯定是鬼啊。你昨晚真沒聽到啥動靜嗎?要不,還是跟熊叔說像以前那樣兩個人值班吧,兩人也能壯壯膽。”
真一:??!!
“呃……可能是我太粗心了,很早就睡了,沒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
真一尴尬地對着手指,她真不是存心挑在十二點吓人。
子時月華正盛,而大夥兒都深眠了,她出來也不會吓到加夜班的路人,這才在這個時間回來,倒是沒想到阿旺根本沒睡着,倒是被她吓了好幾天。
一想到他這麽壯實的體格躺在長凳上瑟瑟發抖,真一有點想笑。
“阿旺哥,那我現在可以先回家嗎?”
“嗯,一會兒蔡叔他們就來了,你回去吧,咱們這兒早十分鐘晚十分鐘不算曠工。”
阿旺檢查了一下上衣口袋裏的紅繩,無意間又瞥了真一一眼,詫異道:“你的紅繩呢,诶呀呀,你咋那麽不小心,在場子裏丢啥也不能把辟邪的紅繩丢了,當心沾上黴運。”
說着,跑抽屜又尋摸了一根出來遞給真一:“一旦丢了就來休息室和熊叔的辦公室領,知道了嗎?”
“知道了,謝謝阿旺哥。”
真一捏着紅繩,乖巧道謝。
心裏卻覺得驚奇,原來這紅繩作用這麽大嗎?
難怪第一天去搬屍體時,杜嘎子的紅繩不見了那麽緊張。
可為什麽她拿着紅繩卻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呢?看來對鬼也不頂用嘛。
如果老柳樹聽到這話,定會嘲笑她,再讓她好好分辨一下什麽叫真鬼,什麽叫假鬼!
真一想趁盛景玚沒到前溜之大吉,便提前了十幾分鐘離開。
沒想到剛出大門,盛景玚已經在旁邊等着了。
真一:!!!
“嗨,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啊?”
盛景玚輕飄飄地看她一眼,踢開車子腳架,漫不經心道:“你不老實啊。”
“……”真一臉頰鼓鼓:“誰不老實了?這是意外。”
“接班的人提前來了,他讓我早點下班的,人家一番好意,我當然不能不領情啊,你以為我是特意避開你啊,你想得美,我才沒有呢,我還準備在門口等你,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一緊張,就會不自覺地話多。
小嘴一張,噼裏啪啦就是一堆。
夾雜着十七八歲的她不會用到的詞,這讓盛景玚意識到在他變老變成熟的同時,其實祈真一也在不知不覺學習了新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那幾年是誰在陪她打發時間。
“祈真一,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嘴皮子越來越溜了?”
真一頓時被噎住。
盛景玚笑:“上車。”
他長腿一跨,騎上單車,又似笑非笑着問:“還想坐前面?”
這話問得真一臉登時緋紅。
原來那會兒他就對自己的心思一清二楚啊。
真一差點哀嚎。
太要命了,那短短的一個禮拜她到底都說了哪些虎狼之詞,幹了哪些色膽包天的事啊,十八歲的她真是勇士!
真一的記憶随着盛景玚的調侃再次拉到出事前一天……
盛景玚載她回家,她沒坐後座,而是坐在前面的橫杆上。
說來,兩人其實沒什麽親密接觸,哪怕是她坐在前面,盛景玚也很君子地沒有接觸到她一根毫毛。
但那種被人環抱着的感覺,就像被人特別用心的保護着,仿佛吃了一百顆糖,甜到齁。
真切的讓她感受到了什麽叫做談對象。
難怪知青們就算不打算跟村裏年輕人結婚,也會跟他們聊聊人生,壓壓田坎,做別人眼裏談對象的事。
無疑,這種行為确實讓她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
村裏其他姑娘甚至在背地裏說女知青們行為不檢,放浪得很。
但真一卻覺得她們給自己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很驚奇。
還很羨慕。
羨慕她們的熱情大方。
她們漂亮,自信,談吐之間特別有文化,除開偷奸耍滑和眼睛長頭頂上瞧不起山裏人的少數幾個,真一對其他知青都抱着憧憬的态度。
也是當知青來了後,真一才模模糊糊的感覺到,出生和眼界對一個人的影響其實是巨大的。
她可愛、淳樸、善良,在父母兄弟眼裏,她是最好的姑娘。
甚至在寨子裏的叔伯嬸子中間,真一的名聲也非常好,畢竟她長得不難看,性子也和善,從來沒傳出過她和嫂子吵架的消息。
但當她站在談吐自如、引經據典的知青面前,她不自信,她畏縮,甚至感到自慚形穢。
她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學的太少了,哪怕沒錢上學,如果自己想學總該有辦法的。
在這種跌跌撞撞、自我摸索的階段,真一遇到了盛景玚,這才做出了一系列大膽熱情的事。
現在想來,只覺得好笑,還有種“原來我還幹這種事”的驚嘆!
真一也就別扭了一會兒,就側着身體大大方方坐上後座:“才不要坐前面呢,硌得屁股疼。”
當然,後座也颠得屁股疼,但比較起來,還是要好一些。
“等我回到身體就努力賺錢,到時候買四條腿的車,那肯定不硌人。”
盛景玚:“到時候你載我?”
真一脆生生地誇下海口:“沒問題!誰讓咱們是朋友嘛。”
吹牛還不忘夾帶私貨,盛景玚對她這點小心眼不生氣,反正也左耳進右耳出,不想跟她争執。
真一見他沒反對。
當他默認了兩人關系的新定位,松口氣後越發淡定坦然。
“走了,你抓好。”
她将爪子從坐墊下的支架收回來,輕輕揪着盛景玚的襯衫。
盛景玚嘴角揚了揚,平靜地提醒她:“衣服不牢,這條路又不是水泥路,一會兒颠來颠去你把我衣服扯皺巴了。”
真一偷偷翻了個白眼,小氣。
她縮回手,特別有志氣的什麽也不抓了。
沒想到下一秒,溫熱的大掌就抓起她的手往前一拉,環在盛景玚精瘦的腰上。
真一覺得這樣太親近了,不符合她心裏對“朋友”的定義,就要撒手,就聽盛景玚戲谑道:“幾年沒見,祈真一你越來越矯情了啊。”
嗯,激将法嘛,她知道。
但她就吃這一套啊。
“誰矯情了,抱一抱而已,你小看我。”
盛景玚語氣帶笑:“我哪敢小看你。”
他什麽直白的話都沒說,但真一就覺得他什麽都說了,他肯定在內涵她。
就好氣。
盛景玚帶着她到昨天提過的溫祖廟買麻圓,除了麻圓,還有豆漿和一些小吃。
真一只能聞味兒,看着盛景玚吃得一臉滿足簡直嫉妒死了。
覺得他不僅變得比以前話多,還變壞了,從悶葫蘆變成了蔫土匪。
“為什麽這家店可以做買賣,不是投機倒把嗎?”
周圍還有不少來吃早餐的人,真一沒想驚豔衆人,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自然,兩人是靠得極近的。
盛景玚也學她一樣小聲回答:“不是個體經營,看到招牌沒,是挂在街道辦下面的,其實和國營飯店沒什麽區別,只是這裏不做大菜,只做小吃。”
真一恍然大悟,還想問盛景玚這是挂羊頭賣狗肉還是咋地,突然“啪——”地一聲。
有人用力拍在他們這張桌上。
蘸醬都灑出來了。
随後一個尖利年輕的聲音嚷嚷道:
“表嫂,你不是送元青和幼珊去學校了嗎,怎麽在這裏?還有,他是誰?你給我表哥戴綠帽子??”
祈真一:???
作者有話要說:
紅頂寨是個環境較為封閉,但相對淳樸的山寨。
沒有迫害知青的事,真一看到的只是紅頂寨的知青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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