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不哭了
所有人都以為燕京涵是個好欺負的, 等人真正發起狂來才知道後悔,他們連反抗的動作都來不及使出,就被拳頭砸得嘔血。
燕京涵發瘋的樣子實在太可怕了, 那副架勢仿佛要硬生生将那幾人通通打死。
寇辛不能坐視不理。
他雖然也讨厭這些人, 但也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他們被燕京涵打死,鬧出人命。
偏偏這個僻靜的角落除了他們幾人,瞧不見一個宮人, 寇辛想喊人都喊不了,只能自己硬着頭皮上。
“別打了!”寇辛急跑過去, 幾步跨過地上奄奄一息幾人,一把抱住燕京涵揮舞的手臂,死死按住,“燕京涵!”
燕京涵轉過眼, 碧眸似幽譚, 古井無波, 眼神冰冷地看着寇辛, 血液一滴一滴順着冷冽的線條流下。
寇辛呼吸一窒,有一瞬間, 他仿佛跟夢中那個殘暴的新生帝皇對視上, 霎時不寒而栗。
他突然明白燕京涵是怎麽從淮親王變成得新帝。
寇辛腕骨一疼, 回過神才發現燕京涵用另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腕骨, 随後一把推開。
他踉跄着倒退兩步, 堪堪穩住身形。
疼痛跟狼狽讓寇辛心中的怒氣一瞬湧上心頭,不識好人心,若不是擔心事情鬧大, 血氣擾了他皇祖母的清靜, 他管他去死呢。
寇辛擡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你想讓整個淮親王府都因你蒙羞,你就盡管下手!”
寇辛打完,對上燕京涵那雙像盯着獵物似的狼眼才曉得害怕,對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人,身軀緊繃,指骨緊緊攥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對着他暴起。
威脅來臨時,寇辛下意識抱住了燕京涵的蠢蠢欲動的雙臂,微微顫着聲道:“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心髒在劇烈的跳動,感受到他抱住的身軀微微松懈下力道時,寇辛才松了一口氣,耳邊傳來低沉嘶啞的嗓音,“你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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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涵徹底清醒。
他任由寇辛拉着退遠。
地上還躺着能說話的,在一片□□哀嚎中對寇辛跟燕京涵放狠話,“你們等着!”
燕京涵眼神一厲。
寇辛狠狠瞪了他一眼,松開他的手,警惕道:“你別動。”
寇辛不打算收拾燕京涵自己惹出來的爛攤子,他上前踢了一腳先前說“太後若是倒臺”的人,那人痛呼一聲,咬牙切齒:“寇辛!你敢?!”
寇辛踩着他的手,冷聲道:“你們的恩怨與我無關,但若再讓我聽見你們在背後議論皇祖母,休怪我禀告陛下。”
聖上的名頭一被搬了出來,幾人瞬間噤聲,不敢再多言,寇辛出了這一口惡氣,轉頭對燕京涵道,“走。”
燕京涵:“等等。”
他蹲下身,将地上四分五裂的玉冠同那顆裂開來的貓眼石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用帕子包了起來。
燕京涵撿完後,自覺跟在了寇辛身後,永遠保持退半步的距離,小世子轉彎,他就轉彎,小世子停下,他也停下。
原本氣惱自己被燕京涵吓到,裝着重重心思,在路上一言不發的寇辛莫名想起那句——“如今也成了別人腳底下的狗”。
寇辛腦海中閃過夢中那位帶着十二冕旒的新帝,他指尖微微顫了顫,呼吸急促了幾分。
他們走了許久,才瞧見位宮娥,寇辛命其給自己尋了處無人的偏殿。
寇辛跨過門檻,燕京涵也跟着跨過。
直至宮人紛紛退下,寇辛才轉過身,看向燕京涵,“我曾也與他們一般,以為你很好欺負。”
燕京涵沉默不語。
寇辛肯定道:“你一直在藏拙。”
燕京涵:“是。”
寇辛冷聲問,“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解決?”
被打的那幾人斷然不會善罷甘休。
燕京涵呼吸很沉,胸膛起伏間将手攥得很緊,手帕一直被他握住,鋒利的碎片割破了那層布,刺進了他的掌心中。
寇辛看出了他的不甘心。
他逼近一步,“我可以幫你。”
掌心的血液順着指骨滴落在地,燕京涵驀地擡眸,“條件。”
寇辛咬了下唇,重重吐出一口悶氣,“讓皇祖母醒過來,別再對她下手。”
這條件提的實在是牛頭不對馬嘴。
燕京涵怔了下,有些沒反應過來,“什麽?”
寇辛低垂下眸,眼睑投下一片陰影,遮住神色,他用氣音輕輕笑了下,極具嘲諷意味,“別裝了,我跟那些蠢貨可不一樣。”
他可不會再輕易被燕京涵表現出來的無害給騙到。
他一直以為事情沒那麽快走到那個地步上,燕京涵現在還這麽弱小,甚至給不了寇辛任何一點威脅,怎麽可能有能力将手伸得那麽長?只要他在太學裏看着燕京涵,不需落進下石,只要保持現狀,夢中的慘狀定不會發生。
皇祖母還好好的,皇舅舅也生龍活虎,他的兩個堂哥,燕晟同燕離歸之間雖然有些龌龊,但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切尚風平浪靜。
這種平靜甚至麻痹了寇辛,他沒有看出燕京涵的任何馬腳,以為導致夢中凄慘現狀的苗頭還未出現,就算出現了,寇辛也自信自己能掐滅,讓燕京涵沒有壯大的時機。
寇辛以為自己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他今歲的十六生辰剛過,離弱冠還有好些年,他可以慢慢來。
他已經很努力了。
寇辛吸了口氣,他每天都在看那些他看不懂的四書五經,在校場上安安分分地練射禦,派人盯着燕京涵每日的動靜,在心中數着距離下一次科舉春闱還有多少日子。
可直到皇祖母暈倒,寇辛才徹底意識到,不是的,一切都是他想當然,這種平靜只是燕京涵裝出來的,他一直在藏拙。
淮親王一脈出了名的骁勇善戰,他們的兒郎大都死在了戰場上,才導致血脈凋零,老淮親王臨死還請命聖上,自願去往北疆,唯願馬革裹屍。
他的孫子,寧死不屈的威武将軍的獨子!怎麽可能會是一個死讀書的廢物?!
寇辛低聲道,“你對你生母留下的遺物如此看重,我對皇祖母亦是如此,若是她出了事——”
寇辛擡眸,眼中微紅,卻一字一句道,“我也會同你一般,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
寇辛是天家養出來的孩子,縱使金枝玉葉,但骨子裏的血性跟傲氣不比眼前這頭狼少半分。
燕京涵瞳孔微微一縮,嘴唇嗡動幾下,有些無力道:“我說我什麽都沒做,也做不到,你信嗎?”
寇辛不信,“你同朝九歌、燕離歸都有私交,誰知曉你在仁壽宮裏有沒有人手。”
燕京涵皺起眉,直覺寇辛現在有些不對勁,魔怔了一般,他單手按住寇辛的肩,低聲道:“太後把持後宮多年,仁壽宮更是防得猶如鐵桶,豈是能容旁人輕易安插探子的存在?”
“況且,我為何要去加害太後?”
寇辛厲聲道,“誰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步步逼近,“誰知你性情天生是否殘暴?所有阻礙過你的人都會死在你手下,誰知你有沒有謀權之心,一朝得勢,就會殺害盡所有人,誰知你心中是不是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滅我滿門,誅我九族呢?”
燕京涵另一手也小心翼翼按住寇辛的肩,不讓帕子中的裂片刺到他,燕京涵緊緊盯着他,想讓寇辛冷靜下來,緩聲道,“我不恨你。”
他沒有否認寇辛說的前兩樣。
寇辛一把甩開燕京涵手,“怎麽可能?!我頭一次見面就倒了你滿頭酒,更是那般侮辱你,你怎麽可能不恨我!”
“啪”地一聲響。
燕京涵手中的帕子連帶那些他小心翼翼撿起來、包好的碎片一同被揮落在地,灑了滿地。
寇辛被這一聲驚醒,下意識倒退兩步,生怕燕京涵再次發瘋,他冷聲道,“我們之間的事,你盡管沖我來,與旁人無關。”
“若你算計得到我,那我認了。”
寇辛:“可若你敗在我手下,我絕不會對淮親王府下手。”
寇辛認了死理。
燕京涵百口莫辯。
燕京涵自認為他藏得很好,寇辛這份篤定跟敵意簡直來得莫名其妙,更別說,他對寇辛,從始至終都未有過“恨”那麽大的敵意。
他更不可能去對仁壽宮下手。
燕京涵只是半跪了下來,再一次去撿那些碎片,用那張血淋淋的帕子包起來。
寇辛氣喘不勻,跟燕京涵僵持。
太監在這時一路小跑進來,“世子,世子!”
寇辛叫住他,“就站那,別過來。”
太監莫名其妙地停住腳,才瞧見前頭淮親王半跪在地上,撿着些什麽,心裏怪道,寇小世子何時同小淮親王結的仇?叫他撞見主子欺負主子這一幕,可真倒黴。
寇辛問:“何事?”
太監又擠出笑,“長公主殿下命奴來尋世子,說太後娘娘已經醒了過來!”
寇辛精神一振:“太醫如何說?”
太監細聲道:“太醫說,太後娘娘是犯了頭風,今日天冷,受了寒,撐不住才倒下去的。”
寇辛怔了半響,“皇祖母是病倒的?”
太監颔首,“是,廣寒殿的主子們都啓程回府了。”
寇辛身形不穩地倒退兩步,堪堪撐住桌,有氣無力地揮揮手。
太監憂心忡忡,“奴去為世子爺喚個太醫來?”
寇辛突然喝道,“下去!”
太監吓了一跳,匆匆行了禮,忙不疊地逃了出去。
寇辛怔然坐倒在榻上,指尖緊緊抓着榻邊,用力到指腹發白,他低垂着頭,久久不出聲。
半響,空曠寂靜的偏殿內響起“啪嗒”一聲,水滴四濺。
半跪在地的燕京涵動作一頓,微微擡起頭,小世子安靜的坐在榻上,烏發雪膚,眼眶通紅,眼淚一滴一滴地彙聚在下巴尖,無聲落下。
注意到燕京涵的視線,寇辛看過來的眼神很是茫然,輕聲道,“燕京涵,皇祖母是病死的。”
他苦笑了一聲,“我倒希望是你下的手。”
最起碼這樣,還能讓他留點念想,若是燕京涵停手,皇祖母說不定不會死,可若是因為得了病,寇辛無能為力。
他救不了他的皇祖母。
好一會兒,寇辛才仰起頭,他滿不在乎地擦了擦臉,仿若無事地跳下榻,也蹲下身,幫燕京涵一同去撿那些碎片,“我幫你去司珍局問問,興許能修複。”
燕京涵也不去問寇辛為何說那些莫名其妙之語,聲音低沉,“好。”
寇辛将撿起來的那些碎片都放在燕京涵的掌心中,它們即沾了寇辛的淚,也沾了燕京涵的血,“你身上的傷也喚個太醫來處理處理。”
燕京涵:“嗯,聽你的。”
最後一片碎片也撿完了。
寇辛道:“對不住。”
燕京涵掀眸,将抱起來的帕子放到胸口處後,才搖了搖首,“我不會生你的氣。”
玉冠被撞碎的時候,他也發了瘋,他能理解。
燕京涵站起身,在偏殿的銅盆裏淨了手,将還蹲在地上發呆的寇辛拉了起來,用沒受傷的手拭了拭寇辛臉上的淚痕。
微微帶着濕意的粗糙指腹,從寇辛的眼尾一路摸到了頰側,停在他的下颔。
燕京涵沒哄過人,更沒有見過這麽嬌氣的哭,只生疏得輕輕道了句,“不哭了。”
寇辛勉強勾唇笑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微微凹陷下去的小窩,“走吧。”
燕京涵控制不住地用指腹輕輕碰了下寇辛的嘴角,那處小窩被他一戳就更深得陷了進去,軟得不可思議。
他眼前的小貓兒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不複以往的傲氣,又乖又嬌,仿佛在求着別人順毛安撫,給了某些心懷不軌的人可乘之機。
燕京涵突然道,“那枚貓晴是我母親與我父親的定情之物,朝老将軍将它交于我時,曾與我說,我母親生下我後,自覺時命無多,命人去造了一枚玉冠,在上嵌了這枚與我雙眼極似的貓晴。”
男子十九便行弱冠之禮,燕京涵母親留給他這頂玉冠,也在心裏盼着它能代她看着她兒安安穩穩活到弱冠之年,望子成龍。
最好不要同他父親一般,做個什麽威武将軍,當個文弱書生便是極好。
他母親是愛他的。
只是無能為力,做不到長久的愛他。
寇辛靜靜地聽他說。
燕京涵道,“我母親生我時,我父親正在戰場上拼殺,他得知我母親的意思後,在這顆貓晴背後刻了一句西域梵文——望我兒康樂宜年,天賜遐齡。”
希望他一年比一年過得更快活,長長久久得活下去。
燕京涵低低吟了一句,“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寇辛睜大眼,喃喃道,“皇祖母也同我說過此話。”
燕京涵笑了下,“他們對我們的期望是一樣的。”他低聲道,“我從不為我是西域人而自慚形穢,我也不為世人說我沒有繼承到淮親王府骁勇善戰的血脈而氣惱。”
這是他的父母留給他的,也是他們所期望看到的,太學裏的人因他得了每次考核的頭名而針對他,可燕京涵獨獨沒有在這一方面上為了保全自己而藏拙。
燕京涵:“且不說太醫院沒下定論,若當真是,太後想必也希望你能一直開心。”
寇辛低低“嗯”了一聲,“你說得對。”
燕京涵再次用指尖擦拭寇辛眼尾一直溢出的濕意,“所以,不哭了。”
第二次,他說得熟練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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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舌如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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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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