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複原
寇辛雖然心急他皇祖母, 但太醫說了,太後此時需要個清靜之地養病,周遭不能太過喧嚣, 就留了長公主一人在身側。
驸馬身為外男, 也早早地回了府。
今夜寇辛只能宿在從前長公主住的長樂宮裏,他先領着燕京涵去了司珍局。
這是燕京涵第一次在宮內乘坐步辇,太監按規矩只備了屬于寇小世子的份, 是寇辛拉着燕京涵共乘的。
上邊兒的位置并不大,燕京涵坐上來後, 寇辛便只得跟他擠在一起,他們挨得很近,近到寇辛能聞見燕京涵身上殘留的血腥味,傷口被太醫處理過後的淡淡藥味, 以及本身的冷冽感, 三者夾雜在一起, 令燕京涵莫名多了些血性。
寇辛往邊邊上挪了挪屁股, 呼吸聲都嫌棄地變輕了,這也太臭了。
燕京涵同寇辛相反, 鼻尖全是小世子身上昂貴的熏香。
廣寒殿離司珍局遠得很, 小世子這一路無所事事, 便要來了燕京涵那個被小心放在胸口處的帕子, 無聊地拼了起來。
這時候, 寇辛又不嫌髒了。
他将那張染血的帕子擱在膝上,攤了開來,瞧見帕子底端繡了個小小的“涵”字。
寇辛好奇地摸了摸。
燕京涵怕小世子被鋒利的碎片割着手, 一錯不錯地盯着他, 自然發現了寇辛的小動作, “那是我奶娘繡的。”
寇辛“哦”了聲,“那她對你也挺好的。”
不像宮中的太監們一般,陽奉陰違。
燕京涵笑了一下,平靜道:“前兩年,她病逝了。”
寇辛頓了下,幹巴巴地說了聲,“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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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辛也不摸了,這人怎麽全身上下都是遺物,他動作很小心,拿出了自己的帕子給燕京涵。
燕京涵的手比寇辛大了一倍,指骨修長,單手托住那張帕子,沒跟寇辛一樣放在膝上。
寇辛細細挑出屬于貓眼石的淡綠色碎片,他挑出一塊兒,燕京涵被接住一塊兒。
沒過多時,就全挑好了。
寇辛将裝着白玉冠碎片的血帕子包好,還給了燕京涵,便好奇地琢磨着燕京涵手掌心裏的貓眼石碎片。
他在找威武将軍親手刻的那句西域梵文。
康樂宜年,天賜遐齡。
大夏的短短八字,那些貓眼石背後卻密密麻麻都是梵文。
寇辛跟看天書似的,“只有八個字,為何刻了這麽多?”
燕京涵低聲解釋道,“這八字用西域語譯不出,刻出來的是這八字的大夏簡譯。”
燕京涵拿出其中一塊碎片,翻過來,譯道,“這是平安二字。”
他再拿出一塊,“這是長壽。”
“這是年年。”
“這是……”
燕京涵說一個,寇辛記一個。
事實證明,他實在有些高估自己,等到了司珍局,寇辛一個都沒記下。
司珍局的女官早早候在宮門口,等着寇小世子的到來,畢恭畢敬地将二人迎了進去。
司珍局掌宮內的珍寶錢貨,也負責為宮中的主子們打造珠寶首飾,在宮外大海撈針找手巧兒的匠人,不若直接找司珍局的女師傅們來修複。
寇辛有求于人,嘴甜得說了幾句好話,反倒叫那六品小女官誠惶誠恐,愈發不敢造次,但也上心地找了幾個在宮內做了好些年手藝,心靈手巧的宮女來。
寇辛無法,尋遍全身上下,只掏出幾個刻着“吉祥如意”字樣的金锞子賞給她們,這是今日去寇府,那些打趣他的夫人們贈給他的見面禮,盼着中秋團圓,挑得全是寓意好的。
他瞧着新鮮,便帶到了身上。
寇辛也不想将長輩們給的東西随手賜出去,但誰讓小世子平日不帶銀錢,如今在宮內,家中下人也沒跟着他,只能給這些小玩意兒了。
幾個宮女們小心地收進袖口的荷包裏,這些金锞子全都是用碎金鑄造的,宮中的主子們有時高興了,也會賞賜一些金葉子、金瓜子、金餅子等小巧樣式的金锞子,但寇小世子賞給她們的都是刻了字、寓意極好的稀罕物,分量沉得很。
燕京涵也不免多看了幾眼。
寇辛也塞給他一個,“拿去玩。”
宮女們收了東西,做事也就更不敢馬虎,小心翼翼拿過那兩帕子,也不怕帕上的血,掀開來看了一眼,七嘴八舌道,“世子爺,這可是個玉冠?”
“這貓兒眼的玉色真純。”
“喲,背面兒還刻了字勒!”
“這不是字吧,倒像什麽圖文。”
寇辛笑道,“幾時能還給爺啊?”
女官端正回道:“您放心,今晚上奴婢們就能原樣還給世子。”
寇辛松了口氣,“那就好,修好了本世子重重有賞,需要什麽物什盡管取,明日叫內務府去長公主府上要賬便是。”
女官笑了笑,道:“哪能啊,世子盡管吩咐奴婢們就是。”
燕京涵突然插了句嘴,“我能親自動手嗎?”
女官遲疑道,“能是能,只是……”
有位老宮女道,“只是會慢些。”
燕京涵搖首:“無礙。”
燕京涵看向寇辛,“夜色已晚,讓宮人先送你?”
寇辛徑直坐下,“我不走。”
燕京涵微微勾了下唇,“好。”
寇辛別過臉,“我可不是為了陪你,剛來就要走,爺都要累死了,不得先歇一會兒?”
女官輕聲笑了下,“世子爺同淮親王的關系真好。”
寇辛臭了臉,“誰跟他關系好,不準胡說。”
女官心知肚明,笑着閉了嘴。
寇辛:“……”
寇辛瞪了一眼燕京涵。
燕京涵已經坐了下來,聽着老宮女細細講解。
其餘幾個宮女則用工具細細清理幹淨碎片,将灰塵、血與淚一一弄淨,再用兩個匣子裝了起來,再去準備粘合用的物什,再拿了一匣金珠子來。
寇辛好奇地撥了幾下,“這些金珠子是用來做什麽的?”
老宮女低聲解釋,“王爺這玉冠碎得太過厲害,光是粘合,恐怕穩固不了多久,還得包金,一會兒會讓人将這匣金珠子拿下去融了,用壓好的薄金将王爺粘好的玉冠在邊緣處包起來,這樣就牢靠了。”
寇辛恍然:“原來如此。”
寇辛托着腮,有些無聊地看着燕京涵跟着老宮女的步驟,用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片一片對準一片地粘合起來。
明亮的宮燈照着燕京涵那雙碧眸似乎都帶了些暖意,側臉繃緊,神情專注,薄唇抿起的線條一樣冷冽。
看着看着,慢慢的,寇辛有些困了。
他從托着腮的坐姿,漸漸變成側趴在桌上,精致的眉眼半睜半阖,再過了一會兒,雙眼就全然閉上,烏發垂落在露出的小半張側臉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
睡姿乖得不行。
燕京涵疲憊得合了合眼,一轉頭,就對上睡得不知昏天黑地的寇小世子,他看了好半響,才輕聲對女官說,“多生幾個炭盆,夜裏冷,再取件大氅給他披上。”
女官輕手輕腳地按燕京涵吩咐得做。
沒過多久,寇辛微微蜷縮起的身子松懈下來,蹙起的眉頭也惬意地舒展開,粉唇微啓,一張一合的,不知做了什麽美夢。
燕京涵單是看着他,冷冽的眉眼就緩了下來。
明明趾高氣揚、嚣張跋扈,為什麽偏偏這麽讨人喜歡?
寇辛半夜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明亮的宮燈變得昏黃無比,燕京涵坐得仍舊是那般筆直,手上的玉冠已經複原了大半。
他嘟囔了一句,“看得清嘛?多點幾盞燈。”
燕京涵的聲音很低,“不用。”
寇辛清醒了幾分,微微撐起身,不容置喙道:“沒聽見我的話?”
女官連忙将燈點起,昏暗的殿內霎時變得明亮,寇辛被燈光刺得阖了阖眸,眼角溢出點濕意,他揉了揉眼,剛擡手,卻發現半邊身子都麻了,霎時低低吟了一聲。
他手腳酸麻,動都動不了。
寇辛撐着桌,微微緩了緩,餘光卻撇見燕京涵将手上的物什放下,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将寇辛抱了起來。
寇辛瞪大眼,低聲道:“你做什麽?”
他一動就疼,只得僵直着任由燕京涵抱着。
燕京涵将人放進一旁的美人榻上。
他用手一寸一寸按捏着寇辛僵直的雙手雙腳,動作輕緩,不疾不徐。
寇辛耳尖霎時紅了,“喚別人來。”
燕京涵:“司珍局裏全是宮女,沒有太監。”
若非寇辛跟燕京涵年紀尚小,還未弱冠,他們也不得進入。
寇辛微微掙紮了下,“那我自己緩緩就好了。”
燕京涵:“會難受很久。”
他讓寇辛自己選。
寇辛不動了。
燕京涵很有分寸,他只碰寇辛的手腳腕骨跟一些能緩解的特定穴位,那股疼勁很快過去,血液暢通無阻後,便只剩下按揉的酥麻感,寇辛低咳一聲,“我要睡了。”
燕京涵應了聲,收手坐了回去。
有這麽多女子在,寇辛也不好寬衣解袍,草草披了個大氅,又埋頭睡了去。
埋了一會兒,寇辛覺得熱得慌,他面上燙得厲害,又悄悄探出頭來,解着熱氣。
寇辛睡不着了。
他又去看燕京涵的側臉,慢慢的,又生了困意。
第二日寇辛醒來。
玉冠已經到最後一步,包金。
這道程序便不是燕京涵能去插手的了,只能在一旁看着宮女們去做,便是如此,他也沒去休息,一直親眼看着。
寇辛也跟着他等。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這玉冠才複原完畢,就連缺得那道口子都被女官尋來同料子的白玉補了上去,無論怎麽看都找不到任何一道裂縫,簡直煥然一新,甚至比先前樸素的樣子都華麗不少。
白玉鑲金,正中是一顆上等料子的貓眼石,淡綠中透着白。
寇辛把玩了幾下,才讓女官拿匣子包了起來,拿給燕京涵,“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戴了出來?”
燕京涵道,“中秋家宴。”
中秋家宴。
團團圓圓。
寇辛怔了一下,“日後還是好好收着吧。”
燕京涵低低道了句“好”。
二人就司珍局分道揚镳,燕京涵步行出宮,寇辛乘步辇去長樂宮,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備湯沐浴,換下昨日他去了這麽多地方,還足足穿了整整一日的衣裳。
洗漱過後,寇辛先命人去仁壽宮問問他母親,皇祖母好些了沒。
等消息的時候,寇辛順便用了個早膳,用完早膳,宮人也回了話,“太後娘娘說,辛兒心裏莫非沒有她了?”
寇辛一聽,便松了口氣,他皇祖母還有心情同他開昨日他這個孫兒沒去看他的玩笑,便證明身子還好,不算什麽大病。
縱然這般安慰自己,寇辛見到他皇祖母有些灰白的面色時,又忍不住紅了眼,跪倒在他皇祖母的病榻前,将臉埋進太後的掌心裏。
太後跟長公主笑寇辛,“怕是又要哭成個小花貓了。”
寇辛嗚咽道,“您昨日吓死辛兒了。”
太後雖病重,但也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笑聲雖虛弱,一如往常爽朗,“竟還成哀家的錯了?”
寇辛怨道,“就怪皇祖母。”
太後指着寇辛跟長公主道,“看看你将他慣成什麽樣子了。”
長公主可不擔這責,嗔道,“母後沒慣着?”
太後怪道,“你這丫頭!”
她語氣重了些,猛地劇咳幾聲。
長公主連忙坐下,輕輕拍着太後的背,“太醫都說了,讓母後修身養性,您偏要喊辛兒來!”
寇辛委屈地擡起頭,“那孩兒走?”
太後揮手,逗他,“走走走,成日擾哀家清靜。”
寇辛:“???”
寇辛臉上的淚還沒幹呢,就快要再被逗哭一次了,別過臉一哼,“走就走。”
太後也不攔他,心裏頭到底是擔心過了病氣給自家孫兒,叫大宮女去送寇辛出門。
寇辛出宮後沒回長公主府,而是徑直去了宣平候府,昨夜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一夜未出宮,喻譽想必會憂心。
只是這一路,寇辛總有些不安。
總覺着自己忘了什麽。
寇辛想了整整一茬,也沒想出來,他連喻譽都能想起來,還能忘了什麽?
中秋這般好日子,宣平侯總算消了氣,解了喻譽的禁足令,寇辛這回,是從正門進得喻譽的院子。
喻譽一見到他便快速道:“到底發生何事了?”
寇辛掩去他昨日同燕京涵的事,只把跟太後有關的事同喻譽說了一遍。
喻譽拍了拍寇辛的肩,“別擔心,太後一生信佛,佛祖想必也會庇佑他的。”
寇辛忍不住笑了下,“你什麽時候也信起這些東西了。”
喻譽只道,“太後信,便足夠了。”
寇辛嘆氣,“希望如此。”
二人在湖邊的涼亭坐下,喻譽随口道,“昨夜好幾個宗親王府的世子被人奄奄一息地從宮裏擡了出來,你又一夜未回府,害得我以為你也出事了。”
寇辛猛地掀眸,是了,他忘了這回事了。
喻譽笑着說,“現在那幾個宗親王差點沒派人打上淮親王府,一大早就進宮找陛下做主去了。”
“那燕京涵也當真是不怕死。”喻譽微微眯起眸,“不過這次,他怕是沒那麽好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雖遲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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