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林府

林鄞業一身青竹袍, 看似是個兩袖清風的清官,但他并非寒門子弟。

他祖上根基盤踞江南百年,林家更乃南方士豪世家之首, 掌江南東路裏的池、宣、徽足足三洲命脈, 除卻支系經商,嫡系一脈更有不少人入朝為官,正三品的戶部尚書即是上一代林家嫡系中的三子。

林鄞業身為這一代林家嫡長子, 按理來說,這官做不下去大可一脫官袍, 回江南繼承家業。

可他偏偏年少時也不靠家中蔭庇,去江南的國子監念書,而是在林府請了教書先生,更是從童生一步一步考起, 年僅十六就三元及第, 叫所有文人都望塵莫及。

直到現在, 林鄞業還是衆多同袍心中的一個噩夢, 活脫脫一個為這春闱而生的妖孽。

林府更是當年林少傅得了殿試的前三甲,被官家欽定賞賜的狀元府, 戶部選的址, 也就是他三叔, 呈給了聖上過目。

在京城城東, 畔鄰護城河, 府中流過支流,圍成了一個湖心亭特景,美侖美奂。

叫路過的寇辛見着連連驚嘆。

寇辛用鼻尖嗅了嗅, 低聲問屏慶, “你聞到了嗎?”

屏慶看了眼微風習習的湖面, 虛心讨教,“什麽?”

寇辛神色鄭重:“滿滿的銅臭味。”

屏慶雖聽不懂,但也跟着颔首。

寇辛不需他聽懂,有個回應他便滿意了。

戶部掌得可是國庫。

旁人惋惜他林鄞業在上書房教書,一身抱負無以實現,怕是不知這人背靠林家,早就富得流油了。

寇辛自小被養在宮中,什麽稀罕物沒見過,一路走來,也暗暗咂舌林府中的裝飾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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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

當真有錢。

不知他娘在庫房裏挑了什麽禮裝滿了幾大箱子,能不能叫林鄞業入得了眼?這想法在寇辛腦中閃過一瞬,便被他抛之腦後。

長公主必定知道林府實情,挑得禮寇辛不用想都能曉得是宮裏賞給公主府,便是有錢也難買得到的貢品。

林府下人一路帶寇辛來至這面鏡湖之上。

先前他領着公主府下人登門拜訪,林府管家得知他來意,立即将寇小世子奉為座上賓,寇辛沒在待客廳候多久,便被人一路領到了此處,那幾大箱子也被搬去了林府庫房內。

寇辛被這湖上吹來的寒風凍得縮了縮身子,白潔的脖頸都埋進大氅那一圈白色的毛領中,小巧的下巴也被擋住。

他走得腿有些酸了,不耐道:“少傅在亭子裏?”

林府管家應了聲“是”,道:“老爺正候着小世子。”

寇辛本想問“他怎麽不主動前來見本世子”,又将這話咽了下去,他是領着長公主的命,以學生的身份前來拜見,哪有讓老師主動獻殷勤的道理。

寇辛不得不咽了這口氣,小世子停下來歇了歇,走得腿疼,眺望了下遠處湖面上被青紗帷幔層層遮住,人影綽綽的亭子。

除了疼,他還冷。

湖岸邊就冷成這樣了,更別說湖心之上的涼亭,這林鄞業莫非是吃了什麽五石散,否則哪裏有大冷天吹寒風的人?

等上了岸邊通連亭子的廊橋後,屏慶還被攔了下來,林府管家歉意道:“老爺喜靜,便是老奴也輕易不得近身,世子不若一人前去?”

寇小世子忍了忍,一而再再而三,他忍不下去了,寇辛冷聲道,“本世子不是來林府守規矩來的,也不是來受罪的。”

林府管家矮身道,“何來受罪一說?”

屏慶也不退步,回道:“世子體弱,受不得風吹。”

林府管家躬低腰身,“世子,亭內不冷。”

寇辛:“當真?”

寇辛半信半疑,讓屏慶在此地等他,自己捧着袖裏的镂空金玉暖爐慢慢晃了過去,被風吹得臉都僵了,總算走到了亭子前。

寇辛掀了厚重的簾子,還未進去,便聞到一股酒香和撲面的暖氣。

他愣上一愣。

耳邊便響起低啞的嗓音,似笑非笑地嘲弄:“世子可叫臣好等。”

暗諷寇辛即是來送禮致謝,還擺架子。

寇辛聞言便怒了,當即蹙眉想罵人,打眼瞧過去時卻愣上一愣,因着林少傅此時的模樣實在與平時大相徑庭。

六角亭被四方厚重的青色帷幔圍得透不進一絲寒風,腳下更是踏着觸之即溫的墨色暖玉,足金重的暖爐被放至美人榻旁。

榻前擺着一方小桌,用爐子溫着清酒,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亭子的另一邊擺着張斜放的太師椅跟一張放着茶具同糕點的案桌,上面堆着層疊的公文,擺放無序,亂極了。

林鄞業則坐在榻中,倚在身後的亭欄上,一腿曲起,一腿盤坐,未束發未整衣冠,青袍松散,微微笑着,俊逸的眉眼是帶着慵懶的醉意,斜斜看了過來。

他只單握着一只玉酒杯,醉玉頹山,赤着的腳邊随意放着一張未看完的公文。

明明沒有為人師表的模樣,卻有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的風骨。

滿亭子除了酒香,還有林鄞業本身的竹蘭香,很淺,卻不可忽略。

這方亭子的雜亂跟林鄞業的随性給寇辛一種他兀然闖入別人的一方小天地,打擾人清幽的錯感,私密性太強了,強到寇辛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寇辛的反駁哽在口中,說不出口也咽不下去,反而整張臉往快将他腦袋罩住的毛領裏埋了埋,別了別臉,悶聲道,“林少傅平日也是這麽待客的?”

林鄞業微微一笑,“除了你,旁人都曉得臣的規矩。”

寇辛又轉回臉,有些氣了,“什麽意思?”

林鄞業支着頭,“除非要事,臣旬假時不待客。”

寇辛咬牙:“若不是母親要我來,你以為本世子願意來這受罪?!”

林鄞業微微思慮,明白了,他溫聲道:“即是冷了,世子何不進來躲躲風?”

寇辛猶豫片刻,探身進了去。

身後的簾子被完全放下的一刻,寇辛徹底被這亭子籠罩起來,有些不安地皺了皺眉。

林鄞業意味興起,他自認自己是個很穩重的人,在官場沉沉浮浮已有五年,裝也能裝個幾分清官徐徐的樣,算是很能克制了。

偏偏他此時瞧着寇小世子如同只被嬌養的貓,撒野撒着突然闖進了別人家裏,一邊“喵喵”叫着維持着表面的矜貴傲氣,一邊恨不得縮進自己軟乎乎的皮毛裏,不自在地想把自己藏起來,生怕被不懷好意的人拐了去了。

越看越想逗逗。

林鄞業慵懶地勾了勾唇,十六歲,也不小了,他十六時跋山涉水,一路考到京城。

怎麽寇小世子十六時,還像個離不了母貓懷抱的小奶貓?

林鄞業擡了擡下巴,“坐。”

寇辛看了眼那張太師椅,擡手将椅子拖過來,坐在林鄞業對面,也跟着擡了擡下巴,一開口卻露了怯:“我什麽時候能走?”

林鄞業:“臣冤枉,林府又非大理寺,怎麽小世子說得臣這像窮山惡水之地一般。”

“只準進不準出。”

寇辛怎聽不出林鄞業口中的逗弄之意,在心中說了無數遍的“尊師重道”,才忍道:“林鄞業。”

林鄞業屈指扣了扣桌,眯起眸,“嗯?”

寇辛随着他的動作看去,卻不小心瞥見他腳邊的公文,一眼看過去,都是眼熟的人名。

莫不是國子監歲試的名次吧?

寇辛背脊一僵,心癢難耐,霎時換了副嘴臉,脆生生喚了句,“先生。”

林鄞業挑眉。

寇辛給自己倒了杯酒,從太師椅上坐起身,一屁股坐在了美人榻上,林鄞業身旁,暗自垂眼看着,嘴上自顧自道:“學生敬先生一杯,當作致謝。”

寇辛心急如焚。

掃了好幾眼都未瞧見自己的名字。

寇辛把酒杯抵在唇杯,正準備一飲而盡,卻被人按住了腕骨。

林鄞業指尖冰涼,不容反抗地壓了壓寇辛的手,“小孩子不要吃酒。”

寇小世子纨绔多年,還沒聽過這麽離譜的要求,他顧不上那紙公文,擡眼瞪了過去。

林鄞業奪過他的酒杯,“聽話。”

寇辛傾身,伸手去奪:“你憑什麽管我。”

寇小世子便是蹬起來都沒林鄞業高的,雖說此時二人皆坐在榻上,但林鄞業手長腳長,長臂一伸,任由寇辛壓在他身上去奪。

林鄞業提着寇辛的後領子,抓住那層毛領将人往後拉,“憑我是你先生。”

寇辛叫道:“我客氣兩句,你還當真不成?”

争奪之間,酒液灑了出來,淋了二人一身,林鄞業緊皺起眉,他手一抛,白玉酒杯掉落在地,骨碌碌滾在墨色的暖玉地板上,“別鬧。”

寇辛也不屑于去撿回來,只是面子被下了,不奪點什麽回來便不甘心,擡手去搶了林鄞業腳邊那紙公文。

林鄞業有些頭疼。

寇辛眼前一花,霎時天旋地轉,全身被翻轉了過來,身後便是林鄞業的胸膛,兩只手腕骨還被擒住了,按在身前,動彈不得。

林鄞業甚至姿勢都未變換過,輕而易舉便将寇辛控制在鼓掌之間。

寇辛的大氅毛領實在是大,林鄞業微微低頭,便被掃了一臉,鼻尖全是寇辛身上被熏過的溫香,他另一手圈着人,在人耳邊道,“乖一點,別鬧我了。”

“臣在上書房已經夠累了,旬假還要處理堆積的公文,小世子能否體諒你家先生的不易之處?”林鄞業微蹙着眉,好言勸之,嘆道,“而且,那上面沒有你。”

寇辛掙紮的動作一頓,“你怎麽知道?”

寇辛的意圖那麽明顯,林鄞業是瞎了才看不出,他很是頭疼,但又不能将人趕出府。

林鄞業解釋,“那是國子學的名次,并非太學的。”

寇辛回憶了幾下,霎時恍然,他說怎麽掃的幾眼名字他都覺得眼熟,原是國子學的,他太學的人可都沒認全。

林鄞業伸手将寇辛手裏的公文抽回來扔在一邊。

寇辛将意圖徹底擺在明面上,滿心好奇,“太學的呢?我的呢?”

林鄞業按了按眉心:“在禮部那。”

寇辛還未再問,便聽見亭外傳來疾走聲,隔着層簾,林府管家急急通傳道,“老爺,朝将軍又來了!”

寇辛頭一次聽林鄞業冷下聲,“讓他滾,林府不是施粥棚,便是他說爛嘴皮子,我也不會出手。”

寇辛懷疑自己聽錯了,茫然問:“哪位将軍?”

林鄞業看向寇辛,收了嗓音裏的冷色,不甚在意道,“一個打秋風的。”

朝九歌人未到聲先至,“林少傅此言差矣。”

寇辛聞聲看去。

朝九歌強盜似的撇開林府管家,直直掀簾走進,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林鄞業冰冷的目光,而是被對方圈在懷裏,似乎掙紮過一番,此時面帶緋色,眼角微濕的寇小世子。

半張臉埋進大氅裏,又小又嬌。

作者有話要說:

寫一寫溫柔清冷的江南水鄉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出自《洛神賦》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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