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成家立業
長公主去歇下了。
寇辛将那冊子翻來覆去地看, 睜眼到天明,卻一個人都沒記下。
寇辛候着時辰,宮門一開, 就乘了暖轎進宮, 一路擡到了仁壽宮門前,太後還未醒,他便候在寝宮門前等。
宮人們早在偏殿備了熱茶暖爐, 哪敢讓小主子在外頭吹着冷風候着,大宮女前來請了又請, “世子這不是折煞奴婢們,天寒地凍的,萬一吹壞身子了,屆時太後娘娘可不得心疼您。”
寇辛每回卻只沉默地搖搖首, 身形屹立不動。
大宮女無法, 同主子一同在門前候着。
寇辛面上沒什麽表情, 語氣平靜, “去忙吧,不用陪着我。”
大宮女已大差不離地猜出寇辛的來意, 憂心忡忡地離去。
寇辛候了足足兩個時辰, 太後才醒。
他全身都被寒風吹得冰涼, 卻沒叫冷, 披着寒露冷風, 一步一步踏了進去。
太後一臉病容地倚在床頭,對寇辛招了招手,寇辛将褪下來的大氅扔給宮女, 用袖爐暖了好一會兒手, 才坐到床榻跟前, 握住太後的手。
太後低嘆一口氣,“又在跟誰犟呢,在門外吹了兩個時辰冷風,是不是成心讓哀家跟你娘心疼?”
寇辛忍了好幾個時辰,聽着太後跟往常無二的關懷語句時,終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皇祖母既然知道心疼,那為何還要瞞着我,辛兒就不心疼了?”
寇辛眼眶發紅,埋進太後的懷裏,哽咽着道,“一個小小的風寒,怎會幾月都未好全,皇祖母不與我說,娘也不與我說,前些日我來,您還跟旁人瞞着我。”
太後緩緩拍着寇辛的背,一下又一下,“你娘為着我成日寝食難安,再讓你知曉了,怕是你們娘倆也跟着以淚洗面,哀家總想着,能拖一點就是一點。”她笑了笑,“瞧瞧,又在哭鼻子,院判都說哀家的身子好好調理就無礙,有什麽好哭的。”
寇辛淚眼朦胧地直起身,“皇祖母沒騙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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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哀家的話還有假,來人,傳太醫。”
太醫院的院判早就在仁壽宮門口候了許久,等到大宮女的通傳後,背着個木箱子步履維艱地走了進來,人已年近古稀。
太後:“賜座。”
院判顫顫巍巍地坐了下來,老太醫的每一舉一動都叫寇辛看得極其不信任,但等院判隔着層帕子給太後把脈時,布滿皺紋的手卻意外地穩,一動不動。
寇辛看了幾眼院判面上的神色。
老太醫端得是一副慈眉善目,和藹近人,把完脈神色也不見波動,道,“娘娘這身子比前幾日倒要好了。”
太後閉目養神,大宮女輕聲道,“前些時日小世子來了一趟,這幾日太後用膳時總算有了些食欲,吃得多了些。”
寇辛也忙點了點頭,“以後我日日都來仁壽宮。”
太後眉眼含笑,“好好,每日太學一敲鐘,哀家就讓暖轎乘你進仁壽宮,陪哀家用膳。”
老太醫撫着白須,“是也是也。”
見太醫又不緊不忙地在外間案桌上寫着藥方子,寇辛提着的一顆心總算落回肚子裏,他抹了抹面上的淚,跟太後說了幾句體己話。
太後攆寇辛,“行了,哀家要更衣了。”
寇辛出寝宮前,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太後又躺了回去,并未有起身的意思,只是精神不濟,撐不下去了才要趕他走。
寇辛眼又不禁一酸,心裏盤算着等今日旬假結束,明日回學裏,他定要都吩咐好了,國子監一敲鐘就直奔仁壽宮去,念罷,他眼一擡,在廊道的轉角處卻瞧見了太醫官袍的一角。
寇辛心裏忍不住咯噔一下,他緩緩走進,映入眼簾的卻是黃色的龍袍。
老态龍鐘的太醫院院判跪伏在地,木制的方箱孤零零地放至在地,大夏朝的皇帝背手而立,遠目眺望廊外,他聽見聲響,側目看過來,精明的眼神透過十二冕旒射向寇辛。
寇辛腦中一片空白,憑着本能下跪行禮。
皇帝平淡地應了一聲,讓寇辛起來。
寇辛嗓音幹澀:“皇舅舅怎會在此?”
皇帝只招了招手,等寇辛站到他身前,便擡手撫了撫寇辛的頭頂,嗓音低沉,“你皇祖母一向疼你,她臨前就想見你能成家立業,若是有心儀的女子,便讓你母親傳個話來,朕立個旨讓你們兩家成婚。”
寇辛唇間嗡動,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皇帝低嘆了一口氣,按了按寇辛的肩。
寇辛怔了大半響,才問,“是中秋那日上……”
皇帝微不可見地颔了颔首。
寇辛的眼淚霎時流下。
跪在地上的太醫院院判直起身道,“太後自中秋那日中了風寒,老毛病又犯了起來,頭是日也疼夜也疼,身子一直未好利索,熬了好些個月,前些日京城落了一場大雨,寒秋一來,驟冷之下又病倒了。”他撫了撫白須,邊搖首邊嘆,“等入了冬,京城落雪後怕是更難熬,若熬得過這冬還好,若熬不過……”
未言之意,皇帝跟寇辛都心知肚明。
太後今年已近七十高齡,這等歲數,能多活一年都是喜事,更不用提人老了後,身體一個突發的小小病痛都能患成大病,這一病就再難好全,只能熬着。
而年關年關,臨近年關的寒冬等同于一生命大關,這熬冬若熬過了,便活。
熬冬熬不過。
便死。
可分明前些時日太後還在同他中氣十足地笑,寇辛想不通,也不願面對,他跪倒在地,哽咽着道,“求皇舅舅救救皇祖母。”
皇帝沉默良久,無奈道:“朕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醫院院判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陛下!”
寇辛終是忍不住抱住皇帝的袍角失聲痛哭,皇帝平日最喜歡同太後一起笑寇辛平日眼淚說掉就掉,受到什麽委屈就哭哭啼啼得活像個女兒家。
可今時今日,便是皇帝自個喉中都忍不住幹澀,太後是他親母,他由太後親手撫養長大,母子倆的關系深厚得完全不像是天家的薄情寡義。
寇辛哭得龍袍上都是淚痕,鼻涕眼淚也全擦在上面,皇帝卻并未說些什麽,只靜靜地陪了他小半個時辰,才因着政務繁忙,離開了仁壽宮。
跪了許久的太醫院院判也早就離去。
寇辛在偏殿淨了面,捧着一杯熱茶坐到了午時,飄着熱霧的茶面被他捂冷,凍得猶如冬日裏的一捧雪,直至大宮女将輕聲喚了兩聲,“世子?該用午膳了。”
寇辛這才如夢初醒:“皇祖母在哪用膳?”
大宮女矮身回,“太後娘娘這些日子都是在寝宮用的膳,很少去膳殿了。”
寇辛沉默地“嗯”了聲。
臨進寝宮前,寇辛深呼吸一口氣,露出跟平日無二的淺笑才進了去,“皇祖母怎麽也不命人給我尋新的話本子,我在書房翻得都是以前看過的。”
寇辛少時常來仁壽宮待着,一待就是一整天,這不合規矩,但太後高興,也沒人敢說什麽。
他每日就躲在他皇祖母這看話本,宮女太監們最愛揣測主子們的心思,試探了太後的口風,每日都會為寇小世子去尋新的話本子。
那時的寇辛天真地以為他皇祖母這猶如人間仙境,他想看的話本子日日都能看到手,還會每日自動變成新的,別說都新奇了。
此時寇辛舊事重提,太後竟也沒忘,笑着接話道,“都多大人了,還看那些話本子。”
寇辛看了看四周,不服氣地低聲道,“皇祖母可比我愛看多了。”
太後驚地挑眉,“你小子怎麽曉得?”
寇辛得意洋洋地揚眉,“不告訴皇祖母。”
寇辛小時會給看過的話本子折一個小角,翌日過來就翻到折起的那頁續上,有些日子,寇小世子卻發現他折起的小角詭異地消失不見了,他怎麽找都找不着,問了太監宮女才曉得太後夜裏會來書房坐一會兒。
寇辛将這個小秘密藏在心裏,誰也沒告訴,今時今日又從記憶裏挖出來這顆小小的饴糖給皇祖母吃下,想着它的甜度能讓皇祖母開心地笑笑。
太後的确笑了,她笑鬧點了點寇辛的鼻尖,輕聲笑完,卻耐不住低咳起來。
寇辛走到太後身後,為太後輕撫着背,強行勾了下唇,“皇祖母要吃些什麽,辛兒給你夾。”
為太後服侍着用下這頓午膳後,寇辛這才坐下用膳,太後用完藥後就又進去睡下了。
寇辛沒吃幾口,用了一小碗肉湯,再吃不下,大宮女得知寇小世子從昨夜子時到現在都未用過膳,前一日還醉了酒又憂心地勸了好些次,“世子若是病倒了,太後娘娘是疼在心裏頭的。”
寇辛只得又勉強自己再吃了小半碗飯,就這點份量,他強塞完竟覺得有些反胃,大宮女險些就又去傳喚太醫來。
寇辛攔下了,“不用喚太醫,備轎,我要出宮。”
宗室子弟出宮走西側門,出宮的路上寇辛碰着了淮親王府的出宮轎子,他提不起精神去寒暄,便當作沒聽見宮人的提醒,直到出了宮,淮親王府的下人來敲了敲隔窗,“小世子,王爺邀您一聚。”
寇辛蹙了蹙眉,上了燕京涵的馬車,還未坐穩便被人拉至跟前撫了撫眉眼,“怎麽這般憔悴?”
寇辛怔怔地看着燕京涵,曾經他以為太後是燕京涵害死的,中秋那夜卻被證實燕京涵從未對仁壽宮下過手,他那夜得知皇祖母是病死的,雖大哭了一場,卻總以為不至于這般快。
誰曾想這病其實一直未好。
寇辛曉得,皇祖母熬不過這年冬。
因為那個夢裏,太後早早便薨了。
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寇辛終是忍不住,紅着眼輕聲道:“燕京涵,我要娶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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