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崔如木的心思昭然若揭。
莫為再不理他,埋着頭,攥着小包,不肯看路。崔如木只好牽着她上臂帶她走。
報柔道班也不是說着玩兒的。
柔道班在中心商廈的健身中心,每周日上課。莫為每周日內休,要出校門必須請假。
他甚至說:“我會跟你們班主任打招呼,到時候孟大哥接你上下課,你要聽他的話。”
莫為含淚瞪着他,他滿臉不耐煩,也看着她。
她搞不清他怎麽突然這樣對自己。
明明前兩天才小心翼翼地哄她逗她,她說什麽他都答應,她要什麽他都給。
喜怒無常,教她理解不了,捉摸不透,就像他那些磚頭一樣的書。
她哼一聲,跑出健身中心,往樓下的書城去。
崔如木看着她小小的背影,隐隐覺得愧疚。旋即他又釋然,他本就沒什麽對不起她的。
古典文學的書架永遠在最角落的位置,書籍永遠處于打折的狀态。
諸子百家,先秦散文,漢朝歌賦,魏晉風度,唐宋八大家……這次輪到金聖嘆評定的“六才子書”。
莫為剛好學了《西廂記》中的一折,便拿了《西廂記》,坐在地板上看。
看一會兒,覺得裏面的詞忒拗口,無聊得緊,扭頭見崔如木站在一旁,捧着《離騷》讀得津津有味,心下更煩了。
看了他好久他也沒反應,莫為假裝伸懶腰,手臂伸出去打在他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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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低頭看她,她又突然很羞,忙低頭接着看。
目光再不敢離開書頁,但她感覺到他的目光鎖在自己身上,心裏又喜又羞又惱,鬧騰騰的,教她怎麽也安靜不來。
這書還怎麽看得下去。
果然,沒多大會兒,崔如木就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你要什麽書?買回去看。”他臉上沒什麽表情,順手把《離騷》放回去壓好,“女孩子不要坐地上。你還穿着裙子。”
“關你什麽事!”他又教訓她。莫為氣鼓鼓的,心煩透了,把他剛剛看的那本《離騷》拿出來抱在懷裏,“‘六才子書’我每本都要!”
一次買一套“六才子書”的顧客,可以獲贈一對小熊書簽。
崔如木看她一眼,沒說什麽,拿下《莊子》放在她懷裏,往左一步,拿下《史記》,再往左,拿《杜工部集》和《水浒傳》。
他拿書很幹脆,動作利落,但那一個眼神,看得莫為的心跟手裏的書一樣,越來越重,最後她托住了書,卻沒托住心,一下子落了,跌進塵埃裏。
任她上天入地,他自巋然不動。
她是削尖腦袋求他一瞥的跳梁小醜,所有辛酸笑料卻換不來他一個熱烈的眼神。
她把書往他面前一遞,待他接過去了,扭身又跑出去。
莫為搭電梯,一路下到一樓。出來才想到,那根木頭這次可不一定知道她去哪兒了,一下子就慌了,站在電梯門口動也不敢動。
崔如木确然很久都沒出現。莫為開始胡思亂想。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讨厭極了,她自己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她在氣什麽呢?她在怕什麽呢?
哦,他也煩了她了,他打算讓別人照看她。
她只是個包袱。以前礙着安将軍領兵,礙着莫老師教書,礙着表姐談戀愛,現在她礙着他做研究了。
一時間,莫為十分想念羞羞熊,想得站在人來人往的電梯處,攥着小挎包的帶子,垂着頭開始聳肩膀,眼淚啪嗒啪嗒地往锃光瓦亮的地板上掉。
“你又哭什麽?”
莫為淚兮兮地擡頭,崔如木一手托着她的書,另一手拿着小熊書簽,正皺眉看着她。
她伸出左手,抽噎着說:“我要小熊。”
崔如木無奈,把小熊書簽放在她手裏。實在看不過她拿手在臉上亂抹,掏出紙巾幫她一點點地擦。
小熊書簽是金屬制的,很有質感,冰涼的觸感直滲進心裏。
莫為仰着頭,看他眼神專注地停在自己臉上,但想到這只是因為那些眼淚,瞬時哭得更兇了。
崔如木大概受不了了,收手,她急忙抓住,但立刻被他掙開。
“你到底發什麽脾氣?”
莫為抽抽噎噎的,答不上來,只挂着滿臉淚珠子望他。
見他轉身,又去抓他衣袖:“我肚子餓了,要吃甜點和冰淇淋。”
崔如木沒有違逆她分毫,但他越是順從她的要求,莫為就越是提心吊膽。
到了最後一刻,總是會得到縱容的。
比如說,她在安将軍的房子住最後兩三天時,她要安将軍下廚,安将軍便下廚;她要安将軍抱,她便可以整天不穿鞋子,就享受安将軍的伺候。但若在平時,吃東西都是小馬哥哥做;就算瘸了腿,也得自己跳着上下樓,安将軍甚至不許小馬哥哥抱她。
她想,這根木頭是真的要不理她了,所以才對她千依百順。
天氣很熱,莫為又吃了很多,吃到最後犯困。
“回去再睡。”崔如木不笑,也不兇,只是面無表情,但這比他發怒更有威力。
“不,不回去。”莫為縮在餐桌和牆壁的角落裏,扒着沙發不肯讓他拉起來。“我要在這裏睡,睡醒了再吃個冰淇淋。”
回去了就該說再見了,莫為只想拖延下去,哪怕一直跟他別扭也好過被他扔了。
茶餐廳清淨,裏面坐的都是喝下午茶看書的顧客,偶爾有人竊竊私語,不過不要緊,這跟催眠曲一樣,況且,還有真正的背景音樂。
莫為真是一覺睡過去了,做了個缤紛的夢,夢見她自己長到了170厘米高,黑炭頭一樣的木頭哥哥微笑着摸她的臉孔,撥開她臉上的頭發,向她微微低下頭。
她心跳如擂,兩手揪着他常服的下擺,手指都捏得發疼。
然後就醒了。
總是差一點,所以才是夢。
她睜眼,黑炭頭确實近在眼前,但他拿着紙巾,皺眉說:“你流太多口水了。”
吃過晚飯天已經快黑了,莫為堅持不肯搭公交車,一定要走出城。
君山以“讀書城”和“科技城”為傲,城市并不很大,重點在那座不算高峻的君山。
山上有升學率全省最高的高中,山後有科研力全國最強的部隊。
夜色下,綠燈在整個城市亮起。
走出中心商務區,經過君大附中,走過君山公園,漸漸的,人和車都少了,最後只剩他們兩個一前一後地走着。
莫為想牽他的手,但生怕他拒絕,退而求其次,拉着他袖口。
她不說話,他便不開口。
莫為滿心悲哀,自憐自艾。
崔如木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她:“可可,走快一點。”
他肯喊她,但他又嫌她磨蹭,莫為又喜又煩,心一橫,手腕兒一轉便抓到他的大手。他僵了一下,忽而輕聲嘆了嘆,反将她整只手包在手心。
“你看過《西廂記》麽?”莫為終于高興起來,向前跳了大步,與他并排走。
“看了。”他的表情還是酷酷的,但現在無妨了,“下午你睡覺時看的。”
“哦。”莫為簡單應了聲,心下卻更開心了。
沒想到他下一句卻是:“看看詞句就好,劇情不可取。”
“‘《西廂記》天下奪魁’,怎麽不可取了?”莫為有點惱,認為他在質疑她的品味。“曹雪芹還借林黛玉之口說《西廂記》‘曲詞警人,餘香滿口’!”
她的品味和選擇,安将軍可以質疑,莫老師可以質疑,甚至表姐可以質疑,但他不能。
崔如木瞥她一眼:“張君瑞好色風流,心志不堅,懦弱無能,沒看出有什麽好。崔莺莺舉止輕佻,毫無眼光,繡花枕頭,也沒看出有什麽好。女孩子不要學崔莺莺,更不要找一個張君瑞那樣的伴侶,否則以後哭的是自己。”
“張君瑞哪裏是你說的那樣了?崔莺莺沖破崔夫人的阻攔和心上人在一起,又怎麽‘繡花枕頭’了?”莫為不依,大聲分辯。
“張君瑞見崔莺莺貌美而心生愛慕,為此誤了考功名的行程,愧為禮部尚書之後;人前說愧對先人,人後卻只想着要和崔莺莺翻雲覆雨,品性惡劣可見一斑;可笑的是,退孫飛虎之圍的,是白馬将軍杜确,他張君瑞一封書信算什麽神兵利器,破得了五千兵。
“崔莺莺是相國之女,婚約在身,卻和名義上的哥哥私通。整個雜劇從頭到尾,除了看她自己哀憐自嘆,悲悲戚戚,聽人說她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她還真沒半點大家閨秀的風度。”
莫為不肯被他說服,但又找不到詞來反駁,一時站着不肯走。
“又發什麽脾氣?”崔如木本就一直遷就她的步速,她又不動了,不耐煩地回頭。
莫為輕哼一聲:“老封建。”
但她卻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老封建”握她的那只手,生怕“老封建”計較起授受問題。
“可可,女孩子要自強自立,自尊自愛,否則就不要期盼旁人能珍愛她。”生怕小女孩看了書有樣學樣,于是苦口婆心地教導規勸,崔如木對于這樣的自己還是有點郁悶的,“現代社會對女孩子的寬容還沒到和男人一樣的地步,如果沒人能保護,就不要輕易去挑戰。”
莫為哪聽得懂他話裏有話,只覺他講着大道理,跟莫老師越來越像,緊抿着嘴,再不肯說話。
崔如木低頭看看死犟的小丫頭,夜色燈火下,那張嬌俏的臉兒顯得愈發秀色可餐。心裏隐隐有些擔憂,摸摸她的頭發,卻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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