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晉江獨家發表
手術中,崔如木一直在想,莫為昏厥之前,給他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
直到莫為手術後醒轉,他仍沒想出來。
她身體很虛弱,目光不甚清明,許久才辨認出他,嘆息着說:“噢,我們贏了。”便又睡過去。
主刀的醫生調侃他:“你該慶幸那家夥沒錢買個小口徑的槍,要不然這麽近的距離,你老婆死多少次也不夠的。”
不過,子彈的碎片和肩胛骨的碎片混在一起,手術持續了好長好長的時間。
醫生還說,她腳凍傷了,身上髒兮兮的;□口有撕裂,雖不是真刀實槍幹過,怕也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坐在床邊等她醒來,邊等邊思考,她到底說了什麽,沒想到她醒來後,說了那麽一句,就又睡着了。
而等來的那句話,不是她昏厥之前的那句。
他又想起在木屋外一眼見到她時的感受,只顧着她還活着的喜悅,渾沒注意到她滿身狼狽。
上面知情的人,沖着裏面躺着的人,是他挖空心思想要的,來醫院慰問了一番,在手術室外等了一個小時不到,握手走了。
孟傳奇、夏蓉蓉和晁俊,等到手術結束離開的,他們還得辦些手續上的事情。走之前,夏蓉蓉叫了崔如木一聲,想說什麽,最後卻只說了個“謝謝”,大步消失在走廊盡頭。
最後,病房外剩下莫為的父母、他的父母、莫芷馨母子,還有,在玻璃窗前保持着一個礀勢很長時間的喬明。
喬明的父母并沒出現過,似乎是打過一個電話。
崔如木開門時盤算了一下,走出來,看到九歲的莫成鈞哭哭啼啼,沒人理,好不可憐,竟而笑出來,把他抱起來:“小姨都沒哭,成鈞哭可就連小姨那個膽小鬼都比不上。”
莫成鈞果然把剩下的眼淚倒回去,淚汪汪地癟嘴問他:“小姨會不會死?”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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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變醜?”
一廊子人都被他逗得悶笑了幾聲,崔如木卻收回笑臉:“不會,小姨比以前更漂亮了。”
莫成鈞把臉上的花地圖抹個幹淨:“你放我下去,我要去守着小姨,再有九年我就可以娶小姨做媳婦兒了。”
崔如木把他放下地,小家夥沖到門口,被買食物回來的莫芷馨揪住領子提回來:“不準去鬧小姨!”
從發現莫為失蹤,看到碎了一地的手機,再到得到人在君山總軍醫院的消息,直到現在一切都脫離危險,已經過了兩天一夜。
初春的日子還不太長,被雲層稀釋過的陽光無力地做着最後的告別儀式。
晚檢查後,崔如木送兩家長輩回酒店休息,順便把死乞白賴的莫成鈞也捎走,莫芷馨和喬明留下來照看。
酒店不遠,崔如木沒有下車,只回頭表态:“安叔,莫姨,我父母也在這裏,有些話我必須說清楚。我愛可可已經十年,以前做的不對,以後會改。可可和我在一起,我只會遷就她,愛護她,崔家,只會是她的保護傘。”
崔政微微嘆了口氣,接着兒子的話說:“老安,我一生從未仗勢欺人。”
張梅想到莫**來醫院之前是和未來親家母在一起,有些不爽:“**,你再怎麽對我們木頭不公平,我還是對可可好,除了我,世上再沒第二個更年期婦女,肯像你待可可那樣待她,不信你試試。”
怎麽能不信?得知莫為從自己公寓消失後,喬明的母親便徹底變了臉色。莫**很清楚,像喬母那種女人,真正變臉後,便很難變回去了。
“可可長大了,知道什麽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我不再管她,只會支持她。”
說罷,莫**下車,呼吸新鮮空氣。
安恺又能如何,承諾在前:“如木,可可雖在醫院,現在也安全了,你守信,安叔便也守信,以後,盼你仍舊守信。”
雖然這中間有些玄機沒聽明白,莫成鈞還是知道小姨被姑奶奶和姑爺爺賣了,被安恺提下車時不滿地嘀咕:“我也愛了小姨九年了,以後還有九十年呢……”
來到醫院已整天,手術也結束了半日,喬明卻始終沒進過病房。
這兩天發生的事情,細算起來,似乎比過去六年發生的事情都要多。
他想得到崔如木是怎樣急迫,
然而,他卻不能做到像崔如木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莫為那樣,把莫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回來。
他沒那本事。
甚至,連進這個病房區,都是一只九歲的小鬼頭把他領進去的。
他看到崔如木父親肩上的徽章,才恍然明白這之間的差距。
聽到腳步聲,他最後看了床上那團人影,說:“我們想個辦法。”
病房走廊外有巨大的陽臺,門一開,高層的狂風便狠戾地刮擦過來。
夜色漸漸侵襲過來,他們看着君山的鸀燈在同一時刻忽然迸射出光彩,不約而同地以沉默致敬。
許久,喬明才打破沉寂:“我們想從她身上得到的,大概差不多,不過是霁城萬千燈火裏,有一盞是她為自己亮起的。”
但是他們鬧得這麽不好看,還搭了她半條命進去。
崔如木想了好一會兒,才确定自己的感受:“我以前不太清楚這些燈火的意義,後來知道了,她又不在了。我很不甘心,她把我拖下凡塵,總歸得為此負責。”
說着,他舀手遙遙一指城西的君山:“在那裏,她念高中,我做研究,一個在山前,一個在山後。她向我表白的時候,她自己都還不太懂喜歡的意義,我也不懂。但那是真的,那時候,她不過十四歲。可現在想起來,那才是足以永遠的事情。”
他沒給喬明反駁的機會,指了指更遠的北方:“就在那個地方,有個很荒僻的古鎮,她哭着鬧着要拜堂。她對我說過很多謊話,包括她的姓名,她的未來,很多重要的事情。但這兩句,卻是千真萬确的。
“喬明,你必須承認,她從來沒給過你這樣的待遇,哪怕你們真的要注冊要結婚了。
“為了她,我建了一個君成。整個君成,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她而存在。你有選擇的權力。”
***
莫為半夜醒過來,病房裏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
口幹舌燥,耳朵似乎被槍聲震聾了,仍然嗡嗡地響個不停。
身邊有別的呼吸聲,但她分辨不出是誰的。
最後,她喊了一聲:“媽。”
床頭的燈亮起來,卻是崔如木。
很不應該才對。
崔如木幫她試了試額頭上的溫度,摁了鈴,接熱水喂她喝。
床頭燈暈黃柔和,打在她臉上,雖在病房,崔如木竟感覺十分安然。
“莫姨這兩天白天都在,你沒醒。”
“我睡了幾天?”
“兩天,醫生說你吓壞了。現在還怕嗎?”他為難了一下,斟酌許久,“要不要請個心理醫生?”
“不用,就是有點耳鳴。”
“輕度神經衰弱,休息幾個月就好。”
莫為不再接話。确實累了,才說了這幾句,就不想開口了。
醫生檢查後,囑咐翻身小心,傷口異常一定要及時報告,以免骨頭接合錯位,愈合後就不易矯正了。
不是普通的骨頭碎裂,莫為只能俯卧,胸口悶悶的,半點精神也提不起來。
她知道崔如木是最可能出現在這裏的,但就是無法面對。
床頭櫃上放着個黑色的本子,她看了很久,忍不住伸手去舀,牽動傷口,疼得直吸氣。
崔如木剛和醫生說完話,聽到響動跑過來,把本子送到她手邊。
莫為翻開,看到扉頁上是一首詩,另外還有他的名字和聯系電話,字跡很久遠了,詩句卻很熟悉。
“你給我寫的第二封信,真偷懶,抄詩都只抄這麽簡短的。”
崔如木有點小尴尬,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莫為愣了好一會兒:“哦,你居然寫在這裏了。”
“我很喜歡。”
“嗯,這麽首小詩,境界可比那些構建壯麗宏偉的詩章要高得多。”莫為有點驚訝,她十四歲的時候,那麽個性子,居然能讀得懂。
随即又想到,也許那個年紀,正是要那個性子才讀得懂。
“有一首《歌》,用的這個中譯的詩句,要不要聽一下?”
“是羅大佑唱的吧,曲子也譜的好。現在有的聽嗎?”
“我手機上有。”
莫為這才覺出異常來,看不明飛行物似的看着崔如木。
“有那麽奇怪麽?”
音樂響了,莫為沒答他,安靜地聽。聽到最後反複重疊複沓的“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我也許,也許把你忘記”,莫為輕聲附和了一句:“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et。”
崔如木的目光一直鎖在她臉上,此刻醍醐灌頂,瞬間想起她在山上昏厥前說的那句話,正是這首詩的其中一句。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福至心靈。
崔如木恍然大悟,莫為的心裏,并不像她表現的那麽決絕。
莫為嘆息未完,便覺眼前一暗,崔如木的吻已落下來。
她根本沒辦法躲,只能勉強把臉埋在枕頭裏:“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時候你認為牛祿會向我開槍你才失控的。”崔如木不依不饒,把她弄出來,力道輕柔,動作卻堅決,“可可,你心裏愛我,從沒變過,何必這樣為難你自己,更折磨我?”
“不是,我只是……我沒辦法形容那種感情,只能說,我永遠不能看着你在我眼前出事。這是不對的。我敬慕你,和小時候一樣強烈一樣真心,但我不再想和你在一起,這也是真的。“記得”和“忘記”,我選了後面一個,好多年前就選好了。”
“可可,你這樣固執……”
“對啊,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十年前收到信你不是就知道了麽?”
要不是不舍不願被她忘記,那個夏天,他又怎會答應她一個又一個蠻橫的要求。
他那時候不願承諾,卻被她逼着承諾。
她那時候只知道喜歡就在一起,不想在一起那就是不喜歡,非黑即白,沒有模棱兩可,沒有中間地帶。
他成熟太早,她長大太晚。
莫為愣愣地看着臺燈底座上的按鈕,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她油膩肮髒的頭發裏收緊又松開,最終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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