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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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七月末,雖是傍晚,天卻陰沉至極,暴雨瓢潑,一道道雪亮閃電在天際炸開,自上而下猶如倒挂巨樹。

鄉村土路上,一輛黑色的北京213正在雨中前行,前車燈劃破夜色和雨幕,照亮前方道路。

“雨下得夠大啊。”駕駛座上的男人叼着一支沒點着的煙,含糊地說道。

副駕上的人睜開眼,形狀姣好的眼睛現出完整弧度,睫毛濃長,幾乎圍繞眼眶一整周,眼尾的三角區延伸出去,顯得無端情意綿綿。

下巴隐入豎起的運動服衣領之中,只能見到一管從山根直起的挺拔鼻梁,賀宇澄偏頭看窗外,豆大的雨滴不停歇地砸向車窗,剛睡醒的聲音沙啞:“還有多久到?”

“快了,往前就是夏莊,二十分鐘。”高煥野回答,“您可真是少爺,睡一路。”

“昨晚沒睡。”賀宇澄揉揉眼,調整了一下坐姿,眼皮又要合上,“被老頭訓了一夜。”

閉上眼睛又睜開,看了一會兒後視鏡,他突然開口:“停車。”

“什麽?”高煥野慢下速來,也去看後視鏡,天色實在陰暗,要仔細看才能看清,後面有個人在狂風暴雨之中艱難地騎着三輪車,風幾乎要把車吹翻,堪堪向前行進着。

本來今天值得開心,一車的西瓜全都賣了,祝明心挑了一個留下,準備回家和媽媽一起吃。誰知道在回去的路上被澆了個徹底,土路混着雨水變成泥,絞得車輪幾乎轉不動。

風裹着雨尖利地拍打着他的臉,祝明心憋着一口氣使勁蹬車,車輪卻不争氣地陷進去,向一邊傾斜,哐當一聲,連人帶車一起翻倒過去,那顆西瓜骨碌骨碌滾出來。

他實在是累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氣。剛才已經摔過一次,眼鏡都被摔壞了,他的視線被碎玻璃片割得四分五裂,隐隐看到前方有輛汽車。

車門打開了,身穿黑衣的男人撐開一把傘下車,朝他走來。男人面容被傘擋得嚴實,一雙白鞋踩進泥裏,祝明心都替他可惜。

男人走到他面前停下,将傘撐到他頭頂,祝明心透過沾滿水的鏡片隐約看清了他的臉。

賀宇澄下車就後悔了,應該讓高煥野下來的,每走一步都在心疼自己的鞋,他不想和這人廢話,簡短地說:“上車,捎你一段。”

那人單手摘掉碎了的眼鏡,用一雙晶亮的黑眼珠瞧着他,語氣可憐:“謝謝……可是我的三輪車怎麽辦?”

“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雨停了你再來騎。”

“哦好。”祝明心不敢耽誤,忙站起來,那人把傘讓給他一半,甚至是一多半。遇到好心人了!祝明心暗自慶幸。

就在兩人快走到車停的地方時,小眼鏡突然哎呀一聲掉頭跑回去,賀宇澄搭在車門上的手一頓,自言自語:“又幹嘛去了。”

小眼鏡很快跑回來,抱着一顆圓滾滾的西瓜,水沿着他的下巴滴答落下,不好意思地笑,賀宇澄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祝明心不敢踩實了,自己鞋上都是泥,不能弄髒人家的車,坐也是只坐個邊。賀宇澄不經意瞥到車內後視鏡,見那人神色緊張,緊緊扒着他的座位邊,西瓜放在腿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他向後靠了靠,舒服地坐着,撐着下巴看後視鏡,“你叫什麽?”

車內十分安靜,過了會兒有人小聲回答:“祝明心。”

“哦。”賀宇澄沒有交換姓名的意思,從他的角度正好看到祝明心的臉,濕透的頭發被撩開,露出一雙标準的圓眼,卧蠶明顯,鼻子不很高,恰到好處的挺翹鼻頭顯得人鈍,讓人不自覺卸下心防。

嘴巴很小,賀宇澄收回視線,複又看向窗外。

高煥野受不了這麽安靜的氣氛,他話多,愛聊,又很會聊,一開始祝明心不怎麽說話,過了會兒兩人倒是聊起來了。

“哇!騎摩托……”祝明心沒那麽拘束,一只手抱着西瓜,一只手扶着駕駛座,身子向前探,應和着高煥野。

“是啊,騎摩托飙車,被狗仔追,把人引到開發區再砸爛人家的相機,還把狗仔揍進醫院。”

“哦哦哦。”祝明心囫囵聽着,沒好意思問狗仔是什麽,忙不疊點頭,聽到把人揍進醫院,微微睜大了眼,悄悄看一眼坐在副駕上的人。

看着倒不像是這樣的人……

“主要是狗仔太過分了,開車逼停他,害得賀兒差點摔車。”高煥野說得起勁兒,“壓根沒多嚴重,就破點皮兒,狗仔是為了造勢才跑到醫院裝模作樣。”

祝明心依舊聽不太懂,但很給面子的應着,“嗯!太過分了。”

一直沒出聲的賀宇澄短促地笑了下,高煥野趕緊改口換話題:“明心你家也在夏莊?巧了,賀宇澄也住夏莊,你家在哪邊?沒準挨得近。”

賀少爺打人的事被狗仔用隐藏攝像頭拍到,第二天登上娛樂版頭條傳得滿城風雨,他爺爺賀榮辭一氣之下把人發配到村裏,開學之前都不許回去。

夏莊是賀榮辭愛人的老家,在河北的南部,和別的村莊沒什麽兩樣,一樣的黃土做地白雲綴天。

賀宇澄對此沒什麽不滿意的,手機也不帶,總共就一個行李箱,就當到鄉下度假。

“我家就在前面了。”祝明心的聲音總是很輕,怕打擾到別人一樣,賀宇澄聞聲擡頭向外看,一處不大的院子,兩間小房随時要塌的樣子,和周遭寬敞結實的磚房比起來更顯狹窄。

祝明心絲毫沒有因為自家的貧苦寒酸而扭捏,鄭重地對兩人道了謝,邀請他們來他家吃飯,“我做飯很好吃的!”胸脯挺直,挺驕傲。

車門輕輕關閉,少年跑入雨中,“媽!”

站在檐下的女人顯然等候多時,立刻迎上前,将傘罩在兒子身上,互相攙扶着一起回屋。

房子既破又小,一點燭火瑩瑩亮起,卻溫馨得不可多得。賀宇澄看着後視鏡中的房子逐漸消失,閉上眼睛。

夏天的雨來勢洶洶,退場也迅疾。他們還沒到,天已經要放晴。

陰雲退去,露出夕陽的真實面貌,彤雲環繞,天際深藍,一切都通透清新。車窗降下,賀宇澄懶得像沒骨頭,撐着車窗看後退的樹,聞到了混着雨水的草木香氣。

他要住的房子和祝明心家離得不近,幾乎是一個村子的兩頭,三間寬敞磚房,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院中還有棵榆樹,枝繁葉茂,被雨水洗得湛碧。

他躲着泥走進院子,高煥野在後面叫了一聲:“賀兒。”

“幹什麽?”賀宇澄頭也不回。

“瞧這是什麽?”高煥野笑着走進來,舉着一顆圓西瓜,“祝明心把西瓜落車上了。”

賀宇澄看了一眼那顆西瓜,插兜往屋裏晃,“這可不是落下的。”

“他不可能忘了拿。”他推開門,後退一步躲開塵土,“這是送給你的,謝禮。”

高煥野笑嘻嘻跟上來,“那你也有份,咱倆一人一半。”

“大哥。”賀宇澄看着空蕩蕩的屋子,平靜開口:“先別管西瓜了,咱們今晚只能睡樹上了。”

——

“喲,那可真是碰着好心人了。”蔣換蓮坐在炕頭縫衣服上的布丁,她手巧,能在補上窟窿的同時縫出花樣,補丁就不明顯。

祝明心坐在小板凳上,沒戴眼鏡,要湊很近才能看清針鼻,“娘,我把西瓜留給他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皺皺鼻子,“本來是要留給咱們吃的。”

“應該的,應該的,人家幫你,你該謝人家。”蔣換蓮用針撓撓頭發,“咱們家沒什麽好的可給,就這西瓜拿得出手。”她笑着:“保準甜!”

祝明心跟着傻笑,重重點頭:“嗯!”

趁着天沒黑透,他去把車騎回來,在院子裏擦幹淨,蹲的時間太久,站起來頭暈,扶着牆緩了緩,搬柴火燒開水,給他娘熱好中藥端過去。忙活半天才有時間洗澡休息。

說是洗澡,其實就是拎着桶在院子裏擦洗,他家沒有單獨的地方可以用來洗澡,他知道城裏人家都有專門洗澡的地方,叫浴室。他大學舍友說的。

蚊子很多,動作要快。在水中灑上幾滴六神花露水,抓着一小塊黃肥皂抹一抹,用浸滿水的毛巾擦洗身體,就算洗完了。

外面不知誰家狗在叫,角落裏的蛐蛐也叫個不休,今夜下了雨,土地松軟,知了爬大批從土裏鑽出來,飛快爬上樹梢,靜靜等待蛻皮成功,在淩晨化身為蟬。

男生在這些夏夜的普通聲響中蹲下身,手指捧着水,清洗着雙腿之間,他動作迅速,仿佛院子裏的所有生物都長了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

明明沒有人看,祝明心的臉還是發燙。二十年了,他還是沒能坦然面對這副身體。

娘總說,男人有的他也有,甭想太多,他和普通男人沒什麽兩樣。

祝明心也一直這麽勸自己,真是硬着頭皮勸,自己都心虛。

不過後來有個人告訴他,這事兒很簡單,其實根本沒必要和別人比。

“有人大小眼,有人長痦子,你祝明心就長這樣,怎麽了?管別人幹什麽。”他倚着床頭,一支鉛筆別在耳後,細碎的額發被過堂風吹起來,露出一雙亮如星子的充滿少年氣的眼。

祝明心多年的心結在那一刻解開,變成了數不清的鈴铛,在心腔叮铛作響。

心動始于一九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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