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又過了幾天,法國的華僑圈子裏各種消息滿天飛。
中興會那些廣州人十分肯定的說,老蔣已經死了,閻錫山的晉綏軍已經兵臨潼關,讨伐張逆。
而滬浙會的人則說,楊虎城的十七路軍和張學良的東北軍不過是烏合之衆。一抓到老蔣,幾派人馬就開始主戰、主和,內讧四起,劍拔弩張。南京王師一路西進,摧枯拉朽。張學良已經肉袒面縛,跪送蔣委員長回南京。
還有燕京同學會的說法,福建商會的說法,中國勞工公會的說法,加上各路旅法中國人辦的中文報紙。各種消息沸沸揚揚,莫衷一是。
但是基本又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已經打起來了。不管是閻錫山打張楊,還是張揚互相打,還是何應欽揮師西進,總之,就是打起來了。內戰,打起來了。
大姐很淡定地發了幾份電報來,告知家裏一切安好,生意順利。只是提到,要把一些生意轉去香港安置。
這幾天,明堂大哥夫妻倆,正來巴黎旅行。
夫妻倆在船上清清靜靜待了二十幾天。郵輪快進馬賽港的時候,上駁船的搬運工人,大多是華人,很有經濟頭腦地把各路的中文小報帶上船去賣。于是明堂夫婦快下船的時候,聽說了西安事變的事情。
明堂大驚,兵荒馬亂下了船,差點連行李都忘了。
來接站的是阿誠,車子裏還有一大堆從上海公司追來的電報。阿誠已經按時間給他排好了順序。
明堂一份份打開來看,先是幾個董事在那邊哭嚎明家銀行的西安分行音訊不通。然後是幾個老董事在表忠心,說那裏的經理和員工都是他們家子侄,必然會赤膽忠心保護金庫。
明家銀行是從票號錢莊轉型成的銀行,制度是新派的,老董事們卻很有點大掌櫃的江湖氣。有一個祖孫三代都在明家的老掌櫃,說要派自己的兒子去西安打探消息,必要時候,以身報效明家也在所不辭。
明堂氣得吐血,讓阿誠把車開到郵局去,馬上要發電報。
阿誠安慰說電報大哥都看過了,大姐在明家銀行的董事局裏坐鎮,已經把所有董事都摁住了。那個打算讓兒子以身報效的老董事,也就是一時的情懷激蕩,大姐勸了他幾句,馬上就同意不要去冒險了。
明堂心裏安定點,再往下看。卻是他父親的電報,要他不要急着回上海。用詞很普通,只是說你回來也沒啥用,不如好好玩玩,看看有什麽好玩的,孫子孫女外孫子什麽的,以後說不定也要來逛逛。
明堂看得冷汗直流,他自然明白這話內裏的意思,其實是,萬一真的全國打起仗來,讓明堂幹脆在法國安頓起來,大家都得往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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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到了這種地步了麽?這個國家。”明堂面色慘然地把電報給老婆看。
大嫂看了一眼電報,沉吟了許久,突然說:“啊呀,明堂,那我們去蒙田大道逛一逛麽?我去買個卡地亞的新頭面你說好不好。”
明堂的一腔憂國憂民,被他老婆一攪,又差點吐血。想要大聲呵斥,又不敢,臉漲得通紅,看着老婆說不出話來。
阿誠在駕駛座上聽他們夫妻的對話,差點笑出聲來,連忙忍着。
大嫂又說:“愁有什麽用?沒準明天就好了呢。那些拿槍的大老粗,也跟小孩似的,今天和你好,明天和他打。你在這裏頭發都愁掉了也沒個用處。好好逛逛,逛逛不好麽?”
明堂長嘆一聲。
阿誠看看後視鏡,說:“大嫂說的有道理。明堂大哥,我們先去家裏吧,大哥等着給二位接風呢。”
明樓這兩天在批改學生的論文,已經有七八份論文被他批得打回娘胎再生一遍了。
還有一篇報紙的約稿,明樓對德國欣欣向榮的經濟形勢大加撻伐,論言,再這麽搞下去,不是德國全境崩潰,就是拉着歐洲經濟體一起死。
報紙的編輯拿着手杖坐在他們家客廳裏,讓明樓把用詞遣句修改一下。他說他很贊賞明樓的獨特眼光,但是這麽暴戾的行文風格實在不像明樓日常的作風。
明樓溫文爾雅地回了他一句:“也許我的本質是個熱愛鮮血和殺戮的人。”
編輯愣了楞,有點不知所措地拿手杖杵了兩下地毯。
正巧阿誠帶着明堂和大嫂進來了。阿誠對編輯點頭致意:“皮埃爾先生。”
皮埃爾矜持地點點頭。
皮埃爾其實就是個窮編輯,但是在貴族凋零的法國,他有點據說的貴族血統,日常就有點拿腔拿調的。
一開始他以為阿誠是明樓的弟弟,對阿誠很是客氣。後來發現是管家,覺得有點受侮辱,老是動不動支使一下阿誠,以顯示自己不屑和仆人談笑風生。
“阿誠先生能幫我倒杯茶麽?加奶,不要糖。謝謝。”皮埃爾說。
阿誠大衣正脫了一半,在衣帽架前面頓了一下,笑着點頭說:“請稍等。”
明樓聽了站起來說:“我去倒吧。大哥大嫂你們喝什麽?茶?咖啡?”
大嫂歡快地說:“coffee,coffee,black coffee。到歐洲了喝什麽茶呀,能有好茶麽?”
明堂還是憂心忡忡的在脫大衣,大嫂回頭看看他,聳聳肩轉頭對明樓說:“給他點紅茶壓壓驚吧。”
明樓笑着說:“大嫂好見地。”
他二話不說地進了廚房,留着皮埃爾在客廳發呆。
皮埃爾聽不懂中文,但是看意思,來的兩個客人居然是讓明樓去煮咖啡。而且明樓沒打算給他和客人引見的意思。照禮貌他似乎該走了,可那篇評論下午就排版了,他無論如何不能走。
皮埃爾在努力說服自己,中國人的禮節是不一樣的。
皮埃爾正在兀自糾結,阿誠倒是把明堂和大嫂帶過來介紹了一下:“這位是明先生的堂兄,這位是大嫂。這位是經濟社論報的編輯,皮埃爾先生。”
“幸會幸會。”明堂夫婦的法語不行,說的是英語。
皮埃爾又想裝法國貴族表示自己聽不懂英語。但是大嫂已經開始用流利的洋泾浜英語誇獎皮埃爾的手杖好氣派,胡子留得好地道,真是個标準的法國紳士。
皮埃爾頓時覺得對方真是個标準的東方淑女,矜持地誇獎大嫂的秀發真是如同烏雲一般,大嫂笑得花枝招展。明堂在旁邊斜着眼看大嫂。
阿誠看看三個人坐一起沒問題,就去廚房幫明樓泡茶。
果然明樓手裏拿着咖啡豆罐子,不知道是該直接倒還是該拿個勺子啥的。
阿誠接過罐子,從研磨器裏把勺子拿出來,撇着嘴說:“大少爺。”
明樓左右看看,拿着水壺去燒水。然後從冰箱裏拿出牛奶。
阿誠正在點酒精爐,說:“大哥你看看,我有兩天沒去買了,好像過期了。”
明樓看了看保質期,說:“過期了。”然後面不改色地把牛奶到進皮埃爾的茶杯裏。
明堂他們三個在聊天,因為明樓的文章就放在茶幾上,大嫂問寫了什麽,皮埃爾說美麗的女性是不會理解這些枯燥的經濟的。
明堂終于嗤笑了一聲。
大嫂還能笑得出來,對皮埃爾說:“我可以試一試,努力地理解一下。”
“皮埃爾來幹嘛?改文章?”阿誠磨好了咖啡粉,裝進卡槽裏壓緊。
明樓在茶櫃子裏找出一包茶葉,阿誠在旁邊看着說:“這是正山小種。”明樓把茶葉扔回櫃子裏,又掏出一包對着阿誠晃了一下。阿誠點點頭。明樓把茶葉裝進茶濾裏,扔進茶壺。
“他說我那篇論德國的經濟本質,行文太情緒化,用詞太過暴躁。”明樓說,“讓我改得溫和點,不要有太多的意識形态,經濟最好不要參與政治。這是經濟麽?這是戰争!法國人以為只要把烏龜腦袋縮進去,就不會有問題了?愚蠢啊。”
阿誠從爐子上拿起水壺,說:“經濟怎麽可能不參與政治呢。”他舉着水壺,一圈圈沏着水沖在茶壺裏的茶濾上。
明樓看着阿誠泡茶。他旁邊的咖啡壺裏,酒精爐煮起蒸餾器裏的水,瓶子裏,細小的泡泡一串串升起。明樓突然覺得自己的情緒暴躁有點好笑。
“改就改吧,只是篇文章。”明樓說。
第二天周末,大嫂要去逛百貨商店,讓明臺做翻譯。本來明堂并不想出門,但是大嫂歡欣鼓舞地說:“好的呀,那你把支票本給我,你的簽名反正法國人也不認識,我冒起來很像的。”
明堂決定跟着老婆出門。
阿誠說明樓這兩天氣壓也比較低,應該出去曬曬太陽,于是和明臺齊心合力把明樓也拖了出去。
到了百貨公司裏,明樓、明堂和阿誠坐在玻璃穹頂下的男士等候區裏,喝咖啡聊天。
大嫂逛了一下午,和明臺大包小包滿臉通紅的過來了。
明堂有點牙疼地看着那麽多東西,全家老小的衣服買到了,全是厚呢的長風衣,毛皮的帽子、圍巾、手套。
明堂在算這個要多少錢,這個是什麽牌子的,哎呀要了卿命了,這是啥。
阿誠很實際地說:“大嫂,你們回到上海至少三四月份了,這些衣服有點厚了。”
大嫂笑起來:“在家裏是厚,萬一逃難呢,路上穿厚點沒錯。”
“逃難?”幾個男人都愣了一下。
明臺插口問:“大爺爺不是讓你們留在法國麽?”
明樓說:“歐洲也不安全,倒是美國……”
“我們能去哪裏?”大嫂說,“老爺子,孩子,能想辦法送出去。我們走不了。”她看看明堂,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不能離開中國,上海如果守不住了,我們就去洛陽、長沙、重慶。多穿點衣服就行了,我們不走。”
明堂含情脈脈地看着妻子,伸手握住她的手。
然後明堂像被什麽咬了一樣叫起來:“這個多少錢!?”他指着大嫂手腕上新買的鑽石手鏈。
大嫂抽回手,白了他一眼:“鐵公雞。”
明臺跟着湊熱鬧,抖着手腕給明堂看:“大哥大哥,你看,大嫂給我新買的手表,好看麽?”
明樓和阿誠在旁邊看着明堂的臉,大笑起來。
又過了兩天天,阿誠拿着一份電報走進了明樓的書房,說:“大哥,蔣介石回南京了。”
正在看書的明樓擡起頭,有點欣喜的問:“怎麽說?誰發來的?”
“宋美齡。”阿誠回答。
連明樓都愣了一下,問:“誰?”
“宋美齡,”阿誠說,“我以你的名義給宋美齡發了一封電報,詢問此事。說歐洲的華僑們對蔣委員長一事心懷關切,因和夫人在上海有數面之緣,不揣冒昧,代衆華僑問候夫人。”
阿誠看看明樓有點呆滞的臉,眉毛一擡,說:“妙計吧?”
明樓笑睨了他一眼,伸手說:“拿來。”
電文很簡單,應該也只是宋美齡的秘書回複的。說主座安全無虞,只是在西安偶染風寒,現在已經回南京休養,國事平靖,勿以為念。再客氣幾句,明樓先生精通經濟,如能回國襄助主座,必為國之重器。雲雲。
明樓看了半天電文,突然笑起來:“主座?三國看多了,管老蔣叫主公。”
阿誠不以為然地撇嘴說:“我看是上好之,下必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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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