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兩個人去了教堂裏等了一上午，街邊随便吃了點中飯，下午再接着等。教堂的執事看他們不走，上來問過一遍，是否需要去和牧師談一談。

明樓說，心中确實有很多迷茫。

執事拿着十字架，說，主會指引你。

明樓說：“我的主會指引我。”

執事卻馬上聽明白他的意思，說：“主只有他，雖然他不會介意你怎麽叫他。”

到了傍晚，走進來一個五十幾歲的阿姨，阿誠和明樓擡頭看她，她也盯着他們倆。但是盯着盯着走了過去，跑去和執事哭訴，自己的兒媳婦如何如何給自己臉色看，“做個人白寥寥點（沒意思）。

”

明樓和阿誠看看今天大概是等不到人，只能又開車回去。

回到家門口，看門口圍了一大堆的記者。

阿誠還沒停穩車，明樓就要沖出去，被阿誠從後面拉住了。阿誠說：“我去我去。”

本來，個把有錢人被綁架，在上海灘實在算不得新聞。但是因為明鏡和那個綁匪“結婚”的新聞在前，廣大市民喜聞樂見地想要知道一下後續。前兩天早就有記者來探頭探腦過，明樓拿着一張支票，把那幾個膽敢來“采訪”的，全敲掉了飯碗。

今天又來了。

明樓說：“找死。”

阿誠說：“讓我來。”

阿誠笑容可掬地走過去，問：“諸位是想要做什麽？”

“明誠先生，請問那位舞女被殺的事情，是不是和明鏡小姐綁架案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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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女，被殺？”阿誠也愣了一下。

原來，昨天法租界的巡捕房，從蘇州河裏撈出了一個麻袋，裏面是具穿着摩登衣服的白人女屍。在上海，白人女性被殺還是很惹人注意的，于是很快就查了出來，是索菲亞。

上海的各路小報記者最愛的就是這種豔情兇殺，加上豪門複仇之類的戲碼。雖然明知道明樓不好惹，還是一大堆人前赴後繼來“采訪”

。

明樓看阿誠在應付記者，心裏有些煩悶。鎖了車，在路口上轉了轉。

突然明樓拉開一輛車的車門，坐到人家的副駕駛座上。那車在街邊的轉角停了好久了。

在那裏打盹的司機吓了一跳，頭就被明樓的手槍指住了。

“毒蛇，毒蛇，長，長官。”對方原來是郭騎雲，舉着手投降，“我沒幹什麽。”

阿誠一開車門，也坐到了郭騎雲的後面。

阿誠沒理郭騎雲，對明樓說：“索菲亞被殺了，沉屍在蘇州河裏。所以小報記者跑來了。”

“你怎麽說的？”明樓問。

阿誠說：“打打太極拳，說說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郭騎雲說：“你這麽講，聽起來像默認你幹的。”

“當然不是我，我不喜歡套麻袋沉江這一套。”阿誠說，“但是弄點惡名，鎮鎮宵小，沒什麽不好。”

郭騎雲說：“受累問一句，你喜歡什麽？”

“槍啊。”阿誠從明樓手裏接過手槍，指着郭騎雲。

“你能不能不要這樣，一見面就拿槍對着我，我們怎麽說也是相互救過命的交情。”郭騎雲說。

阿誠想了想，把槍放下了。

“來幹嘛？”明樓問。

“老王，讓我來送點東西。給你姐。”

阿誠又把槍舉起來了。

“得得得得，別沖我。”郭騎雲急忙說。

“什麽東西？”阿誠問。

“鑽石。”明樓說。

“你怎麽知道？”郭騎雲詫異地問。

明樓哼了一聲，在車子的抽屜上下翻了翻，阿誠從後座搜郭騎雲的身。郭騎雲很配合的指指車頂說：“那裏那裏。”

明樓從車頂的一個暗格裏拿出一個袋子，打開，裏面正是那包鑽石。

“小報記者太多。我沒法進去。”郭騎雲解釋。

“他想幹什麽？想告訴大姐，王建安沒有死？”明樓咬着牙問。

阿誠已經連手槍保險都開了。

“怎麽可能？”郭騎雲說，“老王七年前把一套軍裝送回蘇州老家，就說炸彈爆炸，他王建安屍骨無存。他爸媽對着個衣冠冢哭得差點死過去，他都沒心軟一下,怎麽可能現在跑來告訴你姐姐。”

“那就讓他死透一點，這個世上已經沒有王建安了，他就好好當他的王天風，少出來詐屍。”明樓說。

郭騎雲嘆口氣說：“是，王建安七年前就死透了。王建安的爸媽現在也殁了。老王現在唯一有點人味的念想就是你姐姐了，畢竟青梅竹......”

阿誠的槍戳到了他嘴裏，說：“別亂說話。”

“我沒亂說話。”郭騎雲側開頭，看了阿誠一眼，“你先把槍放下行不行？這次這事吧，他是為了明樓當他的繼任，所以沒救你姐姐。目的是達到了，他其實沒後悔。”

“你也知道啊。”阿誠諷刺說。

“我當然知道，他根本沒後悔。可他真的真的有那麽一點內疚。”郭騎雲指指那袋鑽石，說：“我就說，他非要我送這鑽石來，屁用沒有，就是讓他自己好過點。”

郭騎雲又轉頭對明樓說：“你就拿着呗，就說青幫朋友拿回來的，讓你姐姐高興一下，完事。這東西本來就是她的。”

明樓看看他，“人是你殺的？”明樓問。

“沒有，不算是。法租界那個意大利人，雅各布，搶了鑽石，又殺了那個女人。後來老王知道了，正好雅各布又在賣情報給日本人，我們行動隊就去了一趟，鏟除日本間諜。你看我幹嗎，老王黑吃黑最在行了。”

明樓把錢包裏的錢都掏出來，拍在郭騎雲身上，說：“幫我謝謝行動隊的人。”然後拿了鑽石出去。

結果明樓這次失算了，明鏡一點都沒有高興，大怒，拍着桌子問：“你和青幫的人到底什麽關系？”

她痛心疾首地說：“和這些人吃飯喝酒，交易往來，沒有關系，上海灘誰不是這樣。要是他們救了我，把鑽石拿走了，我心裏安擔（安心）的很。可你是怎麽把鑽石拿回來的，憑什麽拿回來的？你還真和他們稱兄道弟，換帖八拜了是不是！”

大姐拍着胸口，越說越生氣，嘩啦一下把桌子上的杯子掃到地上，“你一個做學問的，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做什麽？還搭着一條人命在那裏！就算她壞事做絕，也不該是你把這種性命官司背在身上。”

明樓起先還再三保證，索菲亞的事情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就是黑吃黑。後來看看重點不是這個，這事也不好糊弄，只能跪在那裏請大姐消消氣，說他馬上回巴黎去，絕對不會和這些黑幫再來往。

第二天，正好上海的寧波路上有一個義賣，是由東北人的抗日同盟會組織的，義賣所得，要去支援留在東北的義勇軍。明鏡直接把那包鑽石捐了出去，于是又引發一陣小報熱潮。

而且那天的義賣是由軍統暗中保護的，王天風親自負責。郭騎雲有點存心想看熱鬧，結果也沒看出王天風有啥異樣。

當天晚上，明樓被明鏡罰在小祠堂裏跪着，面壁思過。

過了九點多，阿誠進來了，輕聲說：“大姐睡了。”

明樓當然沒跪着，他坐在蒲團上看書。阿誠給他帶了件外套，披在肩上，說：“去睡吧。”

明樓搖頭，拿着書說：“再坐會吧。”他看看牌位，“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回來。陪陪爸媽。”

阿誠也去上了一炷香，叩頭之後，盤腿坐到明樓邊上。

明樓看了看他，又低頭去看書。阿誠突然想起了什麽，爬起來，從旁邊的一個小箱子裏掏了掏，找出一疊舊報紙。

“這是什麽？”明樓問。

“前兩天打掃這裏的時候發現的，大姐把這些舊報紙存了起來。”阿誠按着日期，一張一張遞給明樓看。這全是過期的英文米勒斯評論報，連着七八期。明樓左右掃了掃，發現有一個連載，名字叫

“紅星照耀中國”。

“這是？”

“去年3月份到10月份的記者行記，關于蘇區的報道。”

明樓默默地把這些報道看完了，問阿誠：“你覺得呢？”

“一個外人的眼光，好奇，友善，過于理想化。”阿誠躺在明樓的蒲團邊上，說，“但是，還是很有趣。”

明樓拿着報紙，低頭看他。

阿誠拿手枕着頭，說：“我想去蘇區。那裏的銀行在籌建，我知道怎麽運行一個銀行，甚至一個證券所。我們能幫助建立起蘇區的金融體系。你甚至能在上海和日本人打經濟戰。”

“我也想。”明樓說，“可我們現在是軍統的上校和中尉，五號會讓我們繼續潛伏的。”

“我知道，”阿誠說，“不能去，覺得有點可惜。”

阿誠又說：“教堂那裏，為什麽沒有人來接頭？明明是他們登的尋人啓事。”

明樓搖頭：“不能心急。雖然蔣介石答應了一致抗日，但是現在大局未定，情勢越是微妙，就越是緊張。”

阿誠說：“如果等下去沒有其他的消息了呢？戴笠要我們盡快回法國。”

明樓說：“等不到就回法國。”他拿報紙在阿誠臉邊上扇了扇，加了一句，“你陪着我。”

阿誠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明樓就這麽讓他抓着，問：“怎麽了？”

“我......”阿誠停了一下，把明樓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眶上，說，“只是想起小時候的事情。您，你，晚上的時候，我做噩夢，抱着我，安慰我，告訴我，你會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明樓有點奇怪地笑起來：“奇怪了，你不是最讨厭提起這些事麽？”

阿誠用力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說：“不，不讨厭，我只是讨厭阿香和明臺羞我，我，我其實很喜歡。”

兩個人長久的沉默着。阿誠又說：“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喜歡。”

明樓松開手。

阿誠閉着眼睛不肯睜開。

明樓說：“很晚了，你去睡吧。”

阿誠坐起來，跪坐在他面前，等了一會。然後站起來，退了出去。

等到阿誠把門合上，明樓把手按在自己眼睛上。手在抖，冰涼，按在緋紅發燙的臉上尤其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