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打聽到自己想知道的, 沒驚動周建設,姜瑜轉身默默地回了翔叔家。

躺在床上,姜瑜想了許久, 從周建設的話中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應該不是減刑出來的,而是案子推翻,消了案底出來的。否則,有案底的人,說破了天,也沒辦法推薦去上工農兵大學,更沒辦法通過政審。

由此看來,周建英或者說那個黃為民在浮雲縣的勢力比她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翌日清晨,吃過早飯, 姜瑜就這事問了沈天翔:“工農兵大學的推薦要開始了嗎?咱們公社今年有幾個名額?”

沈天翔掀起眼皮看姜瑜,目光帶着審視:“你怎麽問這個?難道你想去上大學?”

不等姜瑜說話,他又道:“這事你就忘了吧, 若是我還在做村長,還能想些許法子, 跟其他幾個村争一争, 現在嘛……”

他搖頭, 目光中帶着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小地方亦如此,一旦退下來,誰還理你。

姜瑜看他這反應, 心裏有了猜測:“這名額莫非是留給了周建設兄妹倆?”

他們兄妹倆的戶口還在村子裏,要推薦也只能從村子和公社裏拿,斷然沒有越界去縣城直接搶奪其他單位和村子名額的道理。周建設那話糊弄糊弄什麽都不懂的範寡婦還行,對其他稍微了解我國戶籍制度的人都蒙不過去。

沈天翔煙鬥一顫,詫異地盯着姜瑜:“你這孩子從哪兒聽說的?”

這件事連村子裏和公社都沒幾個人知道。沈天翔雖然退下來了,但到底幹了這麽多年,也有幾個交好的朋友,公社和其他村裏也有不少看不慣周家兄妹的,知道他跟那對兄妹不對付,所以不少人事先給他透了底。

姜瑜瞧他反應這麽大,笑了:“這麽說都是真的了。”

沈天翔沉默了片刻才說:“馬上就要過年了,雖然正式的選拔是在年後,不過因為開春後要忙着春耕,沒這麽空閑,所以不少村子會在冬末就把這事給定下來,等開春,上面下發了通知,再直接把人報上去就是。咱們公社總共有五個村子,近萬人,往年都只有兩個名額,明年應該也不例外,不知道上面說了什麽,劉書記的意思是內定周家兄妹了。其他幾個村子的村幹部都非常不滿。”

當然不滿,本來大家都有五分之二的機會,結果你周建英兄妹倆這麽橫插一腳,把兩個名額都拿走了,一點機會都不給人留,人家能不有怨言?

“那他們有什麽想法?”姜瑜又問。

沈天翔指了指自己:“能有什麽想法?難道像我一樣不幹了?這胳膊拗不過大腿,劉書記都說了,這是上面的意思,大家還能怎麽辦?捏着鼻子忍了,再去搶後年的機會呗。”

這倒是,現在周建設兄妹正是風頭正盛的時候,沒人會傻得去強出頭,跟他們對着幹。不過嘛,這都是暫時的,只要黃為民一完,牆倒衆人推,不說別人,就劉書記都會跳出來跟他們兄妹倆劃清界限。

所以關鍵還是在黃為民身上。可惜這個時代沒有電腦,想差一個人的生平來歷,真是太不容易了,只能從系統內或者是他的親朋好友那裏下手。

“翔叔,你見過黃為民嗎?”姜瑜問道。

沈天翔提起他有點不高興:“見過,重陽節那天,周建英把他帶回來給周老三拜了拜,開着小汽車來的,可威風了。”

姜瑜又問:“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結過婚嗎?”

沈天翔想了一下:“有點胖,很傲,都不搭理村民,就周建英的那幾個堂叔堂伯的上去套近乎,他也沒給好臉色看。聽說結過婚,老婆死了吧,具體也不清楚,不過看他的年紀,應該是結過婚的。”

看來從他這裏是問不出更多的東西了,了解了村裏的情況,姜瑜決定去正面接觸一下黃為民。

“知道了,翔叔,我還有點事,先去縣城一趟,過兩天再回來看你。”

見她說走就走,沈天翔忙挽留:“昨晚才回來,再住一天吧。你這去縣城住哪兒?方便嗎?”

“不用擔心,我來的時候有軍區那邊開的介紹信,可以住招待所。”姜瑜站了起來,只帶了錢、糧票和介紹信,“我的行李箱先放你們這兒,回頭再來拿。”

見姜瑜堅決要走,沈天翔也沒轍,只能把她送出村口,憂心忡忡地說:“姜瑜,這些事很複雜,你個小姑娘就別摻和了。”

“我知道,翔叔放心,你回去吧。”姜瑜嘴上說得好聽,但看那樣子就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沈天翔只能悻悻然地原路返回,沒走多遠,就聽到前方有自行車的鈴聲傳來,他擡頭就看到周建設春風得意地騎着車從他面前刮過。可能是記恨以前沈天翔對他們父子的處罰,擦肩而過時,周建設還故意用自行車擦了一下沈天翔,差點把他刮到路邊的麥地裏。

沈天翔右手撐着膝蓋站穩,朝周建設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這混不吝的東西,真是小人,一朝得志,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不好,看他這樣子也是要回縣城,別跟姜瑜撞上了。

沈天翔有心去追,但他兩條腿怎麽跑得過自行車。

想了想,他趕緊跑回家,叫沈二剛:“快,騎自行車,去看看,別讓周建設打姜瑜的主意,碰到姜瑜,你就把她送到縣城。”

***

周建設回來私會了情人,昨晚還吃了一只炖雞,口腹之欲和色欲都得到了滿足,騎着車高興地回縣城。

因為黃為民的幫助,他現在在縣裏也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在紡織廠做倉庫管理員。這可是個油水多多的活兒,倉庫裏有點瑕疵的布料和衣服要處理,都會經過他的手,他從中沒少中飽私囊。

這工作輕松,油水又多,若不是周建英非要讓他上大學,周建設都不想去上那什麽勞什子大學的。不過聽說上大學有補貼,出來後就是坐辦公室的幹部,相親的對象都要比現在好很多,他又來了勁兒。

周建設在晨霧中奮力騎着自行車,快汽到公社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前面路上有個紮着烏黑辮子,穿着半新小棉襖的姑娘。這姑娘似乎絲毫都沒受臃腫棉襖的影響,走起路來,身輕如燕,速度非常快,讓周建設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姑娘熟悉的側臉。

姜瑜!周建設太驚訝了,連自己在騎自行車都忘了,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下來,他穩住龍頭,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推着車追了上去,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盯着前面那道身影仔細看了半天,越看越像姜瑜。

姜瑜不是跟個男人去了黎市嗎?怎麽又跑回來了,莫非是那個男人不要她了,把她趕了回來?周建設捏着下巴,惡意地揣測。

思忖兩秒,他騎上了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追了上去,路過姜瑜時,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坐在高大威風的自行車上,高高在上地看着姜瑜:“哎呀,我說這是誰呢?原來是姜瑜妹妹啊,去哪兒,我載你一程。”

他都跟了姜瑜好幾百米,姜瑜怎麽可能沒發現。發現是周建設後,她就琢磨着想看看周建設耍什麽花招。

結果來了花花公子這一套,姜瑜大失所望。不過有人送上門找不自在,她也不用客氣了。

“多謝。”姜瑜抓住後座的鐵杠,跳了上去,坐在後座。

周建設瞧見姜瑜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的容貌,有心使壞,騎着車子,陡然加快速度,想讓姜瑜受不了車子的颠簸,吓得尖叫抱緊他。

結果剛一加速,周建設就感覺後座像是壓了好幾百斤東西一般沉,重得他別說加速了,能把自行車騎走都不錯了。

姜瑜把一張重力符藏在了後座黑色的鐵杠下面,笑眯眯地跳了下來:“我看你沒吃飽飯,沒力氣載不動,我還是走路算了,你加油,騎快點哦,否則今晚就要露宿荒野了。”

周建設有心想叫住她,可姜瑜輕靈的身影已經迅速消失在了白霧中。周建設不信邪地跳下車,往後座瞄了一眼,後座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可自行車為什麽會這麽重,他連扶着龍頭推着自行車走都很吃力。

檢查了一遍,什麽都沒發現,又不敢把自行車扔下不管,周建設只能苦逼地繼續爬上去,騎着自行車,用蝸牛般的速度往縣城而去。

沒多久,就被沈二剛給追上來了。

沈二剛看他騎個自行車比別人走路都慢,還弄得滿頭大汗,嗤笑了一聲:“功夫都用到女人身上,變成了個軟腳蝦了啊?”

周建設現在嚣張得很,每次買了好東西回來都直接拎到範寡婦家,他跟範寡婦有一腿幾乎是村子裏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嘲笑了一句,沈二剛還記得翔叔吩咐給他的任務,蹬着自行車飛快地跑了,沒走多遠就追上了姜瑜。等他把姜瑜送到了縣城返回來,半路上他又看到了周建設。

“幫我把自行車騎到縣城,我給你兩塊錢。”周建設渾身都累虛脫了,若不是因為一輛自行車很貴,他早抛下這玩意兒,自己走回去了。

沈二剛白了他一眼:“想得美,你慢慢晃回去吧!”

可不是晃,周建設累得渾身發軟,兩只手發麻,連龍頭都握不穩了。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反正到縣城的時候,他渾身都是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痛。

但他顧不得這痛,直接一溜煙地跑去了周建英家。

周建英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黃為民來了,擦脂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穿了一件粉色的毛衣,露出窈窕的身段就去開門了。誰料拉開門卻看到渾身濕透了,活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周建設。

“哥,怎麽回事?你這是怎麽啦?”周建英趕緊把他迎進屋,找了條幹毛巾遞給他,讓他擦汗,“是誰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讓為民給你讨個公道回來?”

周建設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水……”

他的嗓子眼都快冒煙了。

周建英趕緊給他倒了一搪瓷杯溫水遞過去。

周建設一口氣把水都喝完了,嗓子這才舒服了一些,他把搪瓷杯子放下,也顧不得回答周建英的問題,喘着大氣說:“我看到了姜瑜,姜瑜回來了!”

“她回來了?你确定?”周建英欣喜若狂,清秀的臉扭曲成一團,眼皮往上一拉,顯得格外猙獰,“我正愁沒機會找她算賬呢,她竟然自己回來了。她在哪裏?”

周建設完全沒想到周建英是這個反應。他怔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從金安公社附近的路邊看到她的,瞧她的樣子,應該是來縣城了。”反正到下午,他進城時都沒看到姜瑜,應該是還在縣裏。

“縣城,縣城?”周建英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很快就猜到了姜瑜的去處,“不是在招待所,就是在那幾個跟她一夥的人家裏。”

縣城這麽大,也只有這幾個地方能收留她。

周建英去屋子裏拿了一件棉襖出來穿上,然後對周建設說:“你休息一會兒,鍋裏熱着飯菜,吃飽了先回去。是誰欺負你的事,咱們明天再說,我先出去一趟。”

周建設一看這樣子就知道周建英應該是去找姜瑜的麻煩。他連忙拉住了周建英:“你不要一個人去,那死丫頭……邪門得很。”

周建設又不蠢,他剛開始騎自行車都好好的,但自從姜瑜坐了一下他的自行車後,他的自行車就變得很奇怪了,像是有千斤重似的,不懷疑姜瑜,懷疑誰。不過唯一讓他糊塗的就是,姜瑜究竟在哪裏動了手腳。

周建英到底活了兩輩子,比現在還顯得稚嫩的周建設要聰明得多,馬上反應過來:“哥,你是不是還有什麽瞞着我的?”

周建設知道她對姜瑜的心結很深,可以說是水火不相容。所以不大想将上午的事情說出來。

周建英見他這幅支支吾吾的樣子,心裏疑窦叢生,更加懷疑,板着臉說:“你跟講實話。”

周建設現在什麽都還要靠這個妹子呢,腰杆子挺不直,只能老老實實地把路上的事給說了。

周建英聽了氣得臉色鐵青:“哥,你知不知道,就是這個女人害你坐牢,害死了爸,你竟然還想勾搭他,你……”真是精蟲上腦,什麽都不顧了。

周建設讪讪地笑了笑:“我就是想玩玩她而已,又沒打算娶她。你氣什麽,反正這種事,男人又不吃虧。”

不吃虧你個頭。周建英氣結:“你趕緊回你的宿舍去,不要賴在我這裏。”

見她要走,周建設不放心地追了出來:“建英,那丫頭真的很邪門,我不騙你,你小心點。”

周建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了,難道你還以為我會自己一個人去找她不成?”

“你是要找黃哥是吧,也是,有黃哥在,肯定沒事。”周建設摸了摸頭,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周建英也不管他了,穿好棉襖推開了門,直奔縣政府而去。

黃為民雖然跟她好上了,但兩人到底沒結婚,現在對外說辭是還在處對象,所以很多時候,他下了班就住在縣政府後面的宿舍裏,偶爾才會去周建英那裏過夜。

今天這個時候了,他都還沒來,周建英估計他是不會來了。但事關姜瑜,她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姜瑜好不容易才回縣城,錯過了今天,萬一她明天一大早就坐車去市裏,坐上火車去了黎市怎麽辦?那她何時才有機會對付姜瑜。過了文革這波風潮,想給人胡亂扣大帽子可不容易。

所以周建英是絕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連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急沖沖地去了縣政府。

黃為民剛好吃完飯,正坐在椅子上聽收音機的新聞消食,看見她來,皺了皺眉:“你怎麽來了?我有空會去找你的。”

兩人到底還沒結婚,這天都快黑了,她還跑過來找他,被人看見,風言風語傳出去多不好,他老婆還沒死幾個月呢。

周建英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臉靠在他的膝蓋上,抓住了他的手,神情悲戚地說:“為民,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害死我爸,害得我哥坐牢的那個賤人嗎?她回來了,你幫我,把她抓起來好不好?”

鮮嫩如花的情人這麽傷心地求你,有幾個男人頂得住,更何況黃為民這個貪色之徒。他伸出手,輕輕擦了擦周建英眼角的淚水:“別哭了,好,我答應,咱們把她抓起來。”

周建英這才破涕為笑,拉住他的手,虔誠地吻了吻:“為民,你對我真好。”

黃為民把她拉了起來,抱在懷裏,親了她一下,然後站起身說:“你說的這個女人我很好奇,走吧,我陪你去看看。”

周建英本來只希望他答應抓人就心滿意足了,但沒想到,他還答應親自去,高興極了,拉着他說:“好,謝謝你,為民。”

兩人一起出了門,來的路上,周建英就讓人去打聽清楚了,姜瑜現在是住在招待所。

黃為民又叫了幾個紅袖章,一行七八個人浩浩蕩蕩地往招待所而去。

到了招待所,黃為民的狗腿子直接問招待所值班人員:“你們這裏有個叫姜瑜的嗎?住哪間屋?”

值班人員是個好心的大姐,雖然很怕,但想到樓上那個乖巧有禮的小姑娘,到底是有些不忍心,鬥起膽子問了一句:“你們……你們找她幹什麽?她,她犯了事嗎?”

“啰嗦,小孟,去把登記簿拿來。”黃為民瞪着了一眼他的一號狗腿子。

那家夥直接跑了過去,硬生生地從值班大姐手裏把登記簿搶了過來,殷勤地遞給黃為民。

縣裏的招待所,除非遇上開會或者上面的領導下來考察之類的,否則平時基本上沒人住,所以黃為民直接翻到最新一頁,馬上就看到了姜瑜的名字。但他沒動,因為他看到了登記在名字後面那一欄,出具介紹信的地址。

“為民,沒找到嗎?”周建英輕聲問他。

黃為民把她拉到了一邊,指着“姜瑜”兩字後面那一欄問道:“這個女的什麽來歷?怎麽是黎市軍區給她開的介紹信?”

周建英笑了:“這個啊,她父親有個戰友,把她帶去了黎市。應該是那個人開的吧,至于那個人,就一個普通的小軍官而已,不足為懼。”而且啊還是個短命的軍官,要不了多久就會挂了。

聽說姜瑜背後沒什麽靠山之後,黃為民放心了。他掃了一眼上面登記的房號,将登記簿丢給了值班的大姐,領着人直接去二樓抓人了。

姜瑜住在205,樓梯上去左手邊第二間。

黃為民的狗腿子一上去,就使勁兒敲打着門,大聲嚷道:“開門,開門,快點!”

一聽就來者不善。

自從今天遇到周建設後,姜瑜就知道周建英遲早會找上門來,不過沒想到她這麽急切,一天都忍不了。

也好,她自己找上門了,也省得自己還要去打聽她的住所,找機會接觸黃為民。

姜瑜起身,走過去,拉開了門,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來了,進來吧!”

她這幅從容的姿态震住了小孟幾個。幾人拿不定主意,紛紛回頭看黃為民,黃為民的眼珠子黏在了姜瑜俏麗的小臉上。

周建英見了,氣不打一處來,張嘴就給姜瑜安了個罪名:“這女人是莊老頭的同夥,裝神弄鬼,坑蒙拐騙,到處騙人的錢,你們還不快把她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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