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綠洲中的宮殿

阿什比萬分屈辱， 穿上了那條褲子。

可惡。

可惡！！！

他身為魅魔之王的尊嚴，全都被這個人類勇者踏在了腳下。

從來沒有人能逼迫他穿上褲子，他完美而優雅的魅魔審美， 就這麽被一個人類踐踏了， 可他真的不想再體驗一次剛才那種可怕的感覺， 他只能屈服， 一面竭力在心中告訴自己——權宜之計，這只是權宜之計。

嗚嗚。

米沙看了看穿着褲子的陌生阿什比，又轉過頭，看向終于不那麽緊皺着眉的勇者。

好怪， 這件事好怪。

那看起來像是一條品味惡劣的睡褲， 松松垮垮，屁股上還有個奇怪的圖案，就是天色太晚了，他們還在戶外， 周圍沒有燈光， 借着祭壇邊上點燃的火把， 米沙實在看不清。

他總不好一直盯着一個魅魔的屁股看， 那太不禮貌了， 他只好移回目光，小聲問蘭斯：“蘭斯大人，那是您的褲子嗎？”

蘭斯皺眉反問：“你為什麽會覺得那是我的褲子？”

米沙：“……”

米沙再轉過頭， 正好看見痛苦萬分的阿什比背對着他們緩緩蹲下了身，他看起來備受打擊，絕不肯再去看人類勇者那張可恨的臉， 而這個動作， 正好凸顯出了他褲子上的花紋。

米沙看清了。

睡褲上的花紋……像是教廷的标記。

在他們這些人中， 褲子上可能出現這個标記的，也只有塞缪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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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常信徒……會把教廷的标記畫在褲子的屁股上嗎？

那他一坐下，豈不是就把教會坐在屁股下了？

米沙心情複雜。

他果然永遠無法理解塞缪爾的審美和世界，他只知道，看着眼前可憐兮兮蹲在角落的魅魔阿什比，和他褲子上的教會标志，他只覺得有說不出的詭異。

這件事果然還是太奇怪了。

米沙竭力使自己的目光不停留在阿什比身上，他小心翼翼收回目光，呆呆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頭看向蘭斯，問：“你……”

蘭斯已自行做出了回答，說：“沒有傷害他。”

米沙：“哎？”

蘭斯：“只是讓他體驗了半小時清心寡欲的人生。”

他一頓，又改口，說：“魔生。”

米沙：“……”

米沙這才明白過來，蘭斯所說的，是剛才對阿什比的懲罰。

他想告訴米沙，他并沒有傷害阿什比，也沒有對阿什比做出什麽太過分的事情，不過是讓一個魅魔體驗了一下清心寡欲的魔生罷了。

可是……

米沙撓了撓頭，不明白勇者為什麽要和他解釋這種事情。

蘭斯在這兒，米沙不敢睡覺，他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祭壇下，盯緊了自己的鞋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蘭斯問他：“你的翅膀，沒事了吧？”

米沙愣了愣，點頭。

蘭斯像是略微松了口氣，可接下來他又沉默擡起頭，看向此刻有些過于靜谧的夜空。

他不說話，米沙總覺得很緊張，他看見不遠處陷入自閉的阿什比，再想起蘭斯剛才曾問過阿什比魔域內其他魅魔的情況，他不由就有些擔憂，總覺得蘭斯還會對其他魅魔奇怪的事來。

米沙終于壯起膽子，問：“蘭斯大人，明天您要去阿什比的魔域。”

蘭斯點了點頭。

米沙：“除了帶走德文特王子之外，您還想做什麽嗎？”

蘭斯：“……”

他并沒直接回答米沙的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也跟米沙一塊看向了瑟瑟發抖的阿什比。

“他的魔域內，應該有不少和他一樣的魅魔吧？”蘭斯微微皺起眉，“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我們最好多在那兒待幾天。”

米沙：“……”

米沙開始害怕了。

這個勇者果然是想做點什麽可怕的事情吧！

他戰戰兢兢，試圖為可憐的小魅魔們說些好話。

米沙：“其實……其實魅魔……也沒做過什麽太壞的事情。”

蘭斯：“嗯。”

米沙：“他們只是……稍微有那麽一點點放縱。”

蘭斯：“對。”

米沙：“這是他們的天性，所以其實……也不能怪他們是吧。”

蘭斯：“是的。”

米沙：“……”

米沙：“？？？”

今天的勇者是吃錯藥了嗎？

勇者怎麽會這麽肯定他說的話？

米沙清了清嗓子，認真說：“其實阿什比……真的不算是個壞人。”

蘭斯：“排除掉和人類交易這一部分。”

米沙：“……”

不，說真的，惡魔交易這部分，真的很少見。

米沙成為魔王已經三年了，他在魔王城收過那麽多四大惡魔交上來的月報和年報，惡魔交易這一欄大多都是0，這年頭的惡魔們已經過得很慘淡了，除了某些個和大惡魔維持着奇怪關系自得其樂的黑魔法師之外，根本不會有什麽人類來和惡魔交易。

米沙忍不住想要為惡魔們解釋，他清了清嗓子，小聲說：“其實除了您之外，已經沒有人會和惡魔交易了。”

蘭斯轉過目光，蹙眉看了米沙一眼。

米沙稍微有一些心虛，他想他也許不該對這種事這麽清楚，他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下編出謊言，說：“神使們總該了解敵人的動向。”

蘭斯點了點頭，又說：“那還得排除掉阿什比抓走人類王子這一部分。”

米沙：“……”

來了！

為阿什比洗清冤屈的時候來了。

米沙重重咳嗽一聲，試圖引起自閉的阿什比的注意，而他的暗示果真有所效用，阿什比雖然難以克制自己對人類勇者的懼怕，卻還是頑強戰勝了自我，他可憐兮兮回過頭，看向米沙和蘭斯。

阿什比眼角挂淚：“……其實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蘭斯：“……”

蘭斯顯然有些震驚。

他難得露出這樣驚訝的表情，像是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故事會是這樣的進展，人類的王子和……奇怪暴露狂的魅魔？呃，雖說愛情是自由的，可這種驚動整個王國，興師動衆的“愛情”……

好怪。

阿什比以為蘭斯的沉默，是對他的不信任，他知道魅魔在人類中的名聲并不算好，大多人總是将魅魔和多情淫亂捆綁在一塊，他理解蘭斯的想法，可他能夠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愛上他了。”阿什比認真傾述自己對德文特王子的愛意，“那是在——”

蘭斯：“跳過。”

阿什比：“可我們兩的身份——”

蘭斯：“跳過。”

阿什比：“于是我策劃了——”

蘭斯：“跳過。”

米沙：“……”

啊，原來這就是契約的力量嗎？

只要說跳過阿什比就不會講述那些酸溜溜的愛情故事了，那這樣的能力，他也很想要擁有。

可再跳過，阿什比似乎就沒有什麽話能說了。

他試圖提出實證，只是德文特不在這裏，他并不能向蘭斯展現他對德文特的愛，好在他已經想起來了，就算在他的身上，也有代表着他對王子愛意的象征。

阿什比站起身，為蘭斯展示他手上叮叮當當的指環：“這裏刻着他的名字。”

蘭斯：“……”

阿什比又拍了拍自己的腰，為蘭斯展示他腰上金色的腰鏈：“這裏也有他的名字。”

蘭斯皺起眉，仍舊沒有說話。

“我身上還有他名字的紋身。”阿什比說，“這裏也有——”

蘭斯：“……你給我把褲子穿上再說話！”

米沙：“……”

還好，蘭斯及時阻止了阿什比的奇怪行為，米沙沒有再一次受到來自魅魔的傷害，而事情也已經很明了了，能在自己身上各個地方留下這麽多屬于對方的名字，就算不是真情實意雙向的愛，也該是個十分明确的變态。

至于剩下的事情，只需要等到明天，他們前往阿什比的魔域，就能夠得到更進一步的确認。

“雖然有些魅魔會找人類進食。”阿什比又小聲說，“可也沒有魅魔會把人弄死的。”

蘭斯：“……”

阿什比：“明天……你能放過——”

蘭斯：“跳過。”

阿什比：“……”

他看起來并不打算聽阿什比的解釋，阿什比只能重新蹲回自己瑟瑟發抖的小角落，米沙卻打算再試一試。

對魔物來說，直接殺死他們沒有什麽大礙，諸神總會複活他們，可如果勇者非要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反而會給他們帶來無謂的困擾。

“這對他們來說，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米沙認真說，“他們生來如此。”

蘭斯完整聽完了米沙的話。

“我明白。”蘭斯又一次擡起頭，看向那靜谧無風的夜空，“生來如此。”

米沙總覺得蘭斯的話語中另有暗喻。

他皺起眉，等着蘭斯接下來的話，而蘭斯輕輕搖了搖頭，說：“你看過聖典上的神話嗎？”

米沙：“……”

哎？和神話有什麽關系？

可他現今扮演的是教會的神使，哪怕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也要努力點頭。

米沙：“哈哈，我當然知道了！”

蘭斯：“……”

米沙有些心虛：“你說的是哪個神話啊？”

“創世之初。”蘭斯說，“神王從每個魔物身上都取走了些東西。”

米沙：“……”

這個神話，他的确熟悉。

可對他來說，這件事，并非是什麽神話。

因為這本就是切實發生在神界創始之初的故事。

神王曾從魔物的靈魂中取走一小部分碎片，存放在神界，以作為未來複活魔物時所需要的媒介，從此之後，凡有新魔物誕生，他們的靈魂也會自然缺失一角，托放于神界。

如米沙這樣的魔王，和阿爾洛這樣的神使，則在誕生之處，便會由神王親自取走他們的魂靈中的原初之靈，存放在神界，以作為他們自混沌交界處返回神界的指路明燈。

這是神王對他們的恩賜，如果沒有被取走的這一部分魂靈，他們就不可能在被勇者殺死之後複活，米沙也絕不可能再返回神界。

他不知道人間到底是怎麽講述這個“神話”的，他不由認真看向蘭斯，等待着蘭斯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令人與魔物分離，自此光明和黑暗分為二物。”蘭斯說，“魂靈缺陷之物，便堕入黑暗，化為令人唾棄的魔。”

米沙點頭。

阿力薩老師好像也是這麽說的。

蘭斯輕聲說：“神有什麽資格這麽做？”

米沙：“……”

蘭斯又看向蹲在一旁的阿什比，問：“如果縱欲，其實不是他的錯呢？”

米沙：“……”

無論蘭斯說什麽，米沙都覺得不重要了。

他非常緊張。

他覺得翻遍衆神的歷史，應當都找不出第二個會去質疑衆神的勇者，而前不久阿爾洛才和他說過，不合格且失控的勇者，很可能會直接被上位神毀滅。

他不覺得勇者犯過該死的過錯，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盡量保全勇者的性命。

“蘭斯大人！”米沙突然提高音量，匆匆打斷了蘭斯的話，“您是被衆神選中的勇者，您不該說這些話。”

蘭斯：“……”

“如若沒有諸神，就不會有這世間的一切。”米沙神情嚴肅，認真與蘭斯說，“這世間的山林水風——”

蘭斯：“哪一樣和神有關系？”

米沙：“……日月星辰——”

蘭斯：“也不是他轉動的。”

米沙：“可……可一切生靈的生老病死……”

蘭斯：“自然循環罷了。”

米沙：“……”

米沙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叛神之人才會挂在嘴邊的話語。

他不知道這樣的勇者為什麽會被諸神選中，也擔憂神王無所不知，蘭斯所說的話，也許已經傳到了神王的耳中去。

他不希望神王對蘭斯降下懲罰，因而他極為擔憂，只想立即阻止蘭斯渎神的話語。

“神王近乎于無所不知。”米沙非常着急，“您還是不要說這種話了！”

“你們的神王。”蘭斯微微挑眉，說，“不過是個——”

他微微張唇，正要吐出接下來的兩個字，米沙卻已猛地伸出手，捂住了蘭斯的嘴。

可即便如此，從蘭斯貼近他掌心的吐息之中，他還是聽清了那被壓抑下去含混的兩個字。

——騙子。

他說無所不知神王，是個騙子。

米沙已經顧不得震驚了。

他沖蘭斯搖頭，請蘭斯千萬不要再往下說，一面匆匆轉過頭，看向蹲在一旁的阿什比。

他覺得阿什比應該也聽見了剛才蘭斯說的話，蘭斯今夜所做的事，應當令阿什比極為不滿，他害怕阿什比會将蘭斯所說的話上報神界，而導致衆神對蘭斯的懲罰。

可好在阿什比只是捂着耳朵，瑟瑟發抖地往邊上挪了一些——他顯然一點也不想摻和進這種莫名其妙的破事中來，反正勇者與神界之間的事，和他這個可憐魔可沒有什麽關系，他不想參與，當然也不該參與。

米沙憂心忡忡，再轉回目光，看向勇者。

“您想過這件事的後果嗎？”米沙已經說不出自己心中的疲倦了，“您是人們心中的救世主，如果您——”

蘭斯打斷了他的話，問：“你從一開始就心甘情願想要成為……神使嗎？”

米沙一愣：“什麽？”

蘭斯卻又一頓，改口：“我忘了，你說過，你小時候想成為魔王。”

米沙：“……”

他覺得蘭斯的話越來越奇怪，他完全弄不明白蘭斯話語的含義。

蘭斯又搖了搖頭，不再繼續他那可怕的叛神之語，而是重新擡起頭，看向靜寂的夜空。

蒼白的月挂在天邊，隐約可見點點的星光，可這一切看起來都有些寡淡，只是一副平凡的，并無多少人會去注意的景色。

“一成不變。”蘭斯低聲說，“你們的神界，就隐藏在這死氣沉沉的夜空之後。”

米沙：“……”

米沙無力嘆氣：“……蘭斯大人。”

蘭斯對他笑了笑，說：“放心，我不會再說了。”

他果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也不再繼續去看那夜空，而是靠着祭壇往下一躺，甚至還挪了挪位置，給米沙騰出了些空隙來。

“睡吧。”蘭斯閉上眼，“明天還要去阿什比的魔域呢。”

阿什比：“……”

米沙：“……”

米沙卻止不住自己心中的擔憂。

他真的想不透。

明明來這個世界之前，阿力薩老師和他說過，這個世界的任務簡單純粹，勇者的實力數據也很強勁，相信他最多不過一年，就可以重新回到神界了。

可現在過去了三年，勇者還很叛逆。

米沙想哭。

天亮之後，垂頭喪氣的阿什比，可憐兮兮帶着勇者返回了他的魔域。

塞缪爾的莊園距離魔域有段不遠的距離，如果靠腳走過去，他們需要好幾天才能抵達，可阿什比在這裏，他要回自己的魔域，本就只是一瞬的事情。

蘭斯要他施展魔法，帶所有人前往他的魔域，阿什比也只能遵照契約的限制實行，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衆人就到了那荒漠之中，他的魔域之外。

阿什比心灰意冷為衆人解除幻術的限制，他那建立在綠洲中的宮殿出現在衆人眼前，塞缪爾忍不住自己的贊嘆，而蘭斯環顧四周，眼睜睜看着周遭的小魅魔對着阿什比和米沙撲了上來。

米沙吓了一跳，急忙扭頭朝着阿什比暗示，他不希望這些魅魔暴露他的身份，阿什比便立即開口，先和已經到他面前的小魅魔低聲暗示。

可這一切異常，都沒有引起蘭斯的注意。

蘭斯皺緊雙眉，心情複雜。

眼前有十幾只魅魔。

沒有一個好好穿衣服的。

各種叮叮當當的挂飾，只能勉強遮擋隐私部位的稀少布料，還有各種莫名其妙惡趣味的裝飾，充滿了暗示的扭動——早已經脫離了性感的範疇，而貼近于有些傷眼睛的低俗。

他看不下去，他當然很難看下去。

然後蘭斯轉過頭，看見一名身披輕紗柔媚的長發青年，正好奇朝着他們走過來。

塞缪爾愕然脫口而出：“殿下？”

德文特：“……”

蘭斯深深吸了口氣。

這個好一點，這個好歹披了層半透明的紗。

可這是王國的王儲，從小養尊處優，受名師栽培，花費無數人民的金錢和心血、作為國家繼承人培養長大的王儲。

就這麽抛下國家與一切，躲在魅魔的魔域裏，只顧着他的縱欲和享樂。

阿什比終于成功串通好了所有小魅魔，而米沙竭力拍開魅魔們的手，擠到了蘭斯面前。

他看蘭斯緊緊皺着眉，害怕蘭斯從中看出了異樣，不由清了清嗓子，問：“蘭斯大人，您……在想什麽？”

蘭斯：“……”

米沙又左右看了看，緊張說：“這裏，也沒什麽異樣吧。”

蘭斯：“封建帝制确實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

米沙：“哎？”

蘭斯：“奇怪不負責任的繼承人。”

米沙：“……”

他……聽不懂。

蘭斯又轉過身，看向被魅魔們簇擁包圍的阿什比。

“阿什比。”蘭斯說，“我有個問題。”

他擡起手，指向那金碧輝煌、足以令人類王宮都遜色的宮殿。

蘭斯：“用魔法建的？”

受契約所制，阿什比并不能對蘭斯說謊。

他搖了搖頭，誠懇回答：“是數百年前，從王都請來工匠建立的。”

蘭斯：“……”

阿什比：“經過數代修繕而成。”

蘭斯：“……”

阿什比：“不比人類王宮遜色——”

“那麽。”蘭斯打斷阿什比，問，“阿什比，你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阿什比毫不猶豫回答：“當然是找人類進食之後，從他們那兒讨要的一點小小報酬。”

“……進食。”蘭斯自動抓取了阿什比話語中的關鍵字，“報酬。”

阿什比：“……”

米沙：“……”

阿什比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

他好像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米沙也痛苦閉上了眼。

對不起，阿什比。

今天大概是救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