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幻境之內

在判斷出書中魔法屬于什麽的那一刻， 蘭斯就放心了。

世上的一切幻術都對他無效，他輕易就能看穿幻術之後的假象，神族的幻術都拿他沒有辦法， 那這種程度的幻術對他來說， 不過也就是古魔法幻境體驗一日游罷了， 如果他不想， 他甚至不可能被拖入幻境之中。

蘭斯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過盛的魔法光輝散去，他才稍微松了口氣，再看向掉落在地的那本魔法書， 以及——

空蕩蕩的藏書室。

米沙不見了， 外頭的走道上也沒有了澤布倫和吉爾裏的身影，這個幻術似乎不僅僅是幻術，它還能将中了幻術的人拖入它所構築的空間幻境之中，而被幻術蠱惑之人如果想走出來， 恐怕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蘭斯倒吸了口氣。

糟糕。

比他中了幻術還糟糕。

這種麻煩事， 他真的不怎麽想要體驗。

蘭斯蹲下身， 拿起了地上的那本古書。

其中的魔力還未散去， 這幻術應該還能再施展幾次， 而觸發這一切的辦法，好像是無意翻開這本書，也可能是把書從高處跌落， 問題不大，他可以每一樣都挨個試一遍。

蘭斯深吸了口氣，合上了手中的古書， 然後面無表情将古書舉過頭頂， 狠狠将古書朝地面摔了下去。

快點。

他現在做好準備中這個拙劣的幻術了。

米沙從睡夢之中睜開了眼。

身下的床榻恰到好處柔軟， 鼻尖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這氣味像極了他在神界中的卧房——不對，他已經很久沒有離開神界了，那他為什麽要覺得是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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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他果然是在昨天的慶典上喝了太多的酒，現在他的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像是正在宿醉，實在無法凝神思考，只想着到外面還未結束的慶典中去，找一找還有沒有什麽剩下的、可以吃的東西。

他拉開房門，食物的香氣瞬間裹挾着人們熱切的交談闖進來，米沙有些驚訝地探頭朝外看，外頭的長廊上擠滿了盛裝打扮的神族，明豔的花團裝飾着擺滿食物的長餐桌，到處都是拖着酒盤來往的美麗侍者，這像是正在舉辦一場了不起的宴會，而在神界，這樣的宴會總是毫無緣由，晝夜不停，他們只是單純地在感謝神王的恩典，亦或者是——

等等，神王的恩典？

米沙總覺得自己似乎遺忘了什麽，可宿醉似乎令他喪失了一部分思考能力，他只覺得饑餓和口渴，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尋一些能夠填滿他肚子的東西，于是他跌跌撞撞出了門，險些撞到一名正穿過長廊的精靈——

不對，神界，為什麽會有精靈？

米沙有些驚訝地微微睜大雙眼，竭力思考着他本該所知的神界，好像就在不久之前，神王終于開通了人間通往神界的路，他對人間宣揚諸神的平凡，決意與天下的所有種族平等相處，米沙他們所構想的決戰終究沒有到來……他還構想過決戰？他想這種東西做什麽？

米沙撓了撓頭，越發覺得醉酒之後記憶混亂，也許是他自己将夢境與現實混淆了，畢竟是他在昨天的慶典上喝多了酒，醉酒之後胡思亂想，當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米沙不再多想，他扶着牆朝前走，長廊放置的餐桌邊上蹲着兩個巨人，僅僅靠着兩個人就将整張桌子圍得嚴嚴實實，米沙只能從巨人的縫隙中朝裏邊看了一眼，那裏放着的，好像都是飲料與甜點，他剛剛睡醒，還沒有多大的興趣，于是他繞着那長廊朝前走，一直到了前廳內，這才略微松了口氣，正要向前邁步，卻又一個趔趄，撞進了面前一個人類的懷裏。

“嗨，米沙。”那個人笑吟吟看着他，“我終于找到你了。”

米沙：“……”

米沙擡起頭，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這名人類。

他總覺得這個人的長相有些熟悉，不過這種金發藍眸和恰到好處的帥氣外表，的确是米沙很喜歡的類型……唔，他想起來了，不久之前的神界雜志評定最受歡迎的勇者外貌，這類型的長相似乎拿了第一，對，米沙自己還為給這樣的長相投了一票，并且試圖把這類型外貌的勇者安利給自己的每一個同事。

也就是說，眼前的這個人類，光是看起來，就像是個人類勇者。

米沙皺起眉，很是疑惑地小聲詢問：“你……”

那名人類笑了笑，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米沙：“……”

雖然長得很帥，可這真是很爛的搭讪技巧。

米沙不想理他。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眼前這個人的長相的确很符合米沙的審美，可米沙看到他時，總覺得心中像是憋着一口氣，很想要朝着這個人的臉上來兩拳，于是他皺着眉扭開頭，繼續看向面前宴會大廳內的餐桌，正打算找一找有什麽能夠填飽肚子的好吃的，那名人類又嘆了口氣，說：“你醒一醒吧。”

米沙：“……”

人類：“你不覺得我眼熟嗎？”

米沙：“……”

那确實有些眼熟。

就像是他曾經在夢裏見過的人……唔，還是那種很累的讓人尤為讨厭的夢。

“我覺得我應該是你最讨厭也最想罵的人。”那名人類毫不猶豫篤定，“這麽印象深刻，你總不至于會忘記吧？”

米沙：“……”

有些隐隐約約的畫面在腦海之中逐漸出現，最想罵的人？他好像……就在記憶中的不久之前，他似乎正在生氣，也的确很想大聲某個讓他火冒三丈的人，可嚴格說來，他對那個人并沒有多少厭惡，只是單純因為對方的舉動總是莫名戳到他的怒點，他才會忍不住對這個人帶着隐怒——

不，他認識這樣的人嗎？

他一直都在神界進行他的魔王課程，他怎麽可能會認識人類？

可他如果不認識人類，他剛才……又為什麽會去想什麽決戰。

他腦中一片混亂，覺得自己像是遺忘了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就像是有什麽并不高明的魔法，将他的記憶遮掩過了一塊，他能隐隐綽綽記得一些模糊的大概，可認真去思考時，卻又因為那過分奇怪的魔法，而始終無法觸及一切的核心。

米沙又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人類，又正巧與對方對上了視線。

在那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冰藍色雙眸底部，他仿佛看見了金色光輝萦繞的高樹，而他想起高處清晨微風的氣息，想起這雙眼睛凝望着他的時候，那有些灼人的痕跡。

人類擡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你對我的感情程度，也許還會更甚一些。”人類說，“罵也許不夠，我應該是你最想揍的人。”

米沙：“……”

很好，他想起來了。

這個讨厭的，他迫不及待想給他一拳的人類勇者。

米沙深吸了口氣，毫不猶豫狠狠給了勇者一腳。

“你到底都在想什麽啊！”米沙忍不住罵道，“一切結束之後，你就只想做這些嗎？”

蘭斯：“……啊？”

他沒有避開米沙這幹脆的一腳，只是困惑地撓了撓頭，不明白米沙剛才的這一句話，究竟是仍在幻術之中的呢喃，還是純粹對他的憤怒和抱怨，可不管是哪一種，他都覺得，米沙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和他們交談中的任何一句話都接不上。

米沙狠狠瞪着勇者。

蘭斯：“……”

米沙終于扭過頭，重新看向面前看似熱鬧的宴會大廳。

“這是幻術？”米沙皺眉問，“我竟然能被這麽低劣的幻術欺騙。”

等他終于完全清醒，仔細觀察之下，這才發覺這個奇怪的魔法幻境所用的幻術手法有多粗糙，怪不得剛才他總覺得自己的記憶模糊，像是帶着許多的矛盾與錯亂，他被一個滿是錯漏的幻術欺騙了，這種事，米沙覺得，這絕對是他魔王生涯中的恥辱。

“就算我不出現。”蘭斯忽而說道，“我想只要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幻術了。”

米沙：“……”

嗯，勇者這說的……倒像是一句正常的人話。

沒有錯，這麽粗糙的幻術，只要再過一會兒，他自己都能解開。

勇者的出現，只不過是提前讓他從幻術中抽離罷了。

想到這兒，米沙不由皺了皺眉，再次看向了勇者，問：“你……不是不會中幻術陷阱嗎？”

蘭斯眨了眨眼。

米沙：“那你為什麽會在這兒？”

蘭斯對他笑了笑，說：“只是有一點擔心。”

米沙：“……”

他們所有人都被拖進了幻術，從勇者的眼前消失，而米沙想，勇者可以不在意其他人，但是——

米沙咳嗽了一聲，移開目光，認真篤定說：“嗯，我們去找吉爾裏和澤布倫吧。”

蘭斯：“……”

蘭斯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帶着他朝着宴會廳的另一側走去。

米沙想，他扭轉話題的辦法果然還是太生硬了，現在的氣氛，他總覺得有些奇怪，可他也只能局促不安攥緊自己的袖角，試圖尋找一些能夠緩解如今氣氛的話題。

米沙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問蘭斯：“既然幻術對你并不生效，那你進來之後，看見了什麽？”

從他所見的一切來推斷，米沙大致能夠确定那本古書中所附着的幻術，大抵是朝着想要人沉溺于美夢的方向努力的，只是在書中構築幻術的那個人略微有些能力不足，這個幻術帶有不少的缺漏，只要有一絲不甘被幻術俘獲的心，就能從這美夢幻境中看出無數異樣，而後逐步從幻覺之中脫離。

他的夢，是希望一切解決，希望神族能夠與其他種族平和相處，這是他在進入幻境之前正在想着的事情，這幻覺理所應當，而這麽想一想，他就忍不住開始好奇，勇者所見的幻境，到底是什麽樣的。

他很難想象這個勇者的夢，他的思緒總是忍不住朝着古怪的方向飄飛，比如說勇者也許會看到一個未受破壞和污染的美麗大自然？還是所有人都賺夠了錢人人富裕的奇妙城市？嗯……也可能和他一樣，勇者或許會看見魔物和其他種族和諧相處的美妙景象。

很怪，不管哪一個想起來，米沙都覺得很怪。

他只能看向勇者，等着蘭斯為他解釋。

“幻境對我是無效的。”蘭斯微微笑着說，“有沒有都一樣。”

米沙：“……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蘭斯擡起手，指了指不遠處正低聲交談的兩名美麗的精靈。

“披着腐朽皮肉的骷髅。”蘭斯冷靜說道，“也許是之前被勾引進幻境中無法逃離并且化作鬼魂的精靈。”

米沙：“……”

米沙驚恐看向那兩位美麗的精靈，緊張朝着蘭斯靠得更近了一些。

蘭斯又指了指面前擺滿美食的餐盤，與這個華美的宴會大廳。

“這更像是一個空間魔法，施術者扭曲空間，讓我們進入他們曾經構築下的某個奇特房間。”蘭斯說，“至于你所見的一切，都是幻術帶來的結果，這個房間是真實存在的，可這華美的一切，全都是虛假的。”

米沙：“那……”

蘭斯：“過了千百年無人打掃的房間，能好到哪裏去？”

米沙：“……”

米沙開始慶幸自己并沒有去動那桌案上的食物。

他已經知道了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術，那也就是說，只要他想，用些魔法破除眼前幻境的魔力，他也可以和蘭斯一樣，看到他們所處的真實。

可經過勇者的形容……米沙想，他還是不要看見了。

他靠得離勇者更近了，一面緊張咽下一口唾沫，說：“我一點也不羨慕你的能力。”

蘭斯笑了笑，答非所問般回答他：“虛幻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米沙：“那——”

“進入幻境時，它試圖模拟出我來到這兒之前的世界。”蘭斯說，“可有些失敗，到處都是魔法世界才會有的錯漏和問題。”

米沙皺起眉：“魔法世界才會有的問題？”

蘭斯：“我的世界并沒有魔法。”

米沙：“……”

米沙很難想象那樣的世界。

他點了點頭，一面皺起眉，想，如果沒有魔法，他們要怎麽便捷在各個地方傳送？各種族又要如何構築自己的城市？不，他們連從地下河中取水都會很困難吧？

可在這之後，米沙忽而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異界之門能夠通向其他世界。”米沙有些驚訝看向勇者，“那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回去吧？”

蘭斯：“……”

蘭斯微微蹙眉，像是米沙提起了一件令他無比為難的事情。

“恐怕不行。”蘭斯說，“異界之門，只能通向與這個世界相連的其他世界。”

米沙：“……你的世界并不在這個範疇內？”

“至少現在看來。”蘭斯低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我已經沒有辦法回去了。”

米沙：“……”

米沙不由想了想，如果他沒辦法回到神界。

不，就算他已經決定幫助勇者對抗神王，也做好了準備與諸神為敵，可在他所想的未來中，他的家仍然在神界，他也從未想過，自己将來可能有一天，再也沒辦法回到神界中的家，這種感覺……讓他有種說不出的低落。

他想，勇者就像是一個永遠無法回家的異鄉人，獨自在這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試圖對抗高高在上的諸神。

甚至在抵達現在這個世界之前，勇者根本找不到願意幫助他的人。

澤布倫也說過，希望勇者能夠多信任其他人一些。

他們是願意也能夠幫助勇者的，他沒必要将一切都當做是自己的使命，既然他不想去當什麽勇者，不想成為什麽英雄，那這件事，他當然也不必僅僅靠着自己一個人承擔。

蘭斯已經站在了宴會大廳盡頭的那扇門前。

他伸手握住面前的把手，說：“猜猜看，接下來，我們會先見到吉爾裏還是澤布倫？”

米沙：“……”

米沙也伸出手，抓住了那扇門另一側的把手。

“不管是誰都好。”米沙認真說，“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他站在勇者身邊，幾乎和勇者一塊用力，一同推開了面前的門。

眼前光影交錯，景象扭曲成怪異形狀，會大廳之中的喧鬧在一瞬間離他們遠去，米沙下意識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勇者的胳膊。

蘭斯有些驚訝看向他，而米沙小聲嘟囔，說：“別再走散了。”

蘭斯笑了笑，而後回過頭，看向面前重新構築而成的幻境。

是黑龍的城堡。

他們正站在黑龍城中的街道上，米沙有些驚訝地左右張望，問：“我們回來了？”

蘭斯：“……”

“澤布倫和吉爾裏呢？”米沙皺起眉，“難道破除幻術之後，它直接送我們離開了幻境？”

蘭斯：“……”

米沙終于轉過頭，看向了過分沉默的蘭斯。

蘭斯正捂着自己的口鼻，表情複雜。

米沙：“你……”

蘭斯發悶的聲音，從他緊緊捂着口鼻的手後面傳來：“這裏的環境，比上個房間還糟糕。”

米沙：“……”

蘭斯：“真羨慕你啊，你什麽也看不見。”

米沙：“……”

米沙飛快擡起手，學着蘭斯的動作，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該死，他更不想看見幻境之後的真實了！

蘭斯已經摸向自己腰側的小包，從裏頭拽出了一條絲巾，遞給了米沙，說：“擋擋臉。”

米沙順手接過，将那絲巾圍住口鼻，這才略微安心了一些。

不，不太對。

這絲巾上……怎麽好像還帶着香氣。

米沙皺起眉，認真吸了吸鼻子，那絲巾上的确帶着香水的幽香，而勇者從來不用這種東西，不僅是香水，勇者也從來不會用絲巾吧？

那這絲巾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不。

他應該要問，這到底……是誰的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