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雷問心
祁念一在津溪秘境殺人一事所涉門派足有五個,都是東洲的名門大派,若不是看在滄寰這個東洲魁首的面子上,早在一月前,祁念一就應該被廢修為逐出師門了。
唯二的另一個當事人孟鴻雪是被人擡着進來的。
他傷的很重,丹峰殚精竭慮了一個月才給他把這條小命吊住,蒼白着一張臉,看着很是楚楚可憐。
見到祁念一時,還沒說話,先露出了一個抱歉的苦笑。
祁念一沖着孟鴻雪的方向,同樣緩緩笑了。
一旁滄寰弟子見了她這個稀罕的笑,跟見了鬼似的。
[小師姐這又是要作什麽妖了?]
祁念一沒在意這個小弟子心裏的吐槽。
上首的滄寰掌門靈虛子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一直阖上的雙目睜開了一只,目光在祁念手上輕點了一下,又閉上了,一副不願搭理作壁上觀的樣子。
祁念一感受到一道靈力在她握劍的手上嗔怪似的輕拍了下,像是教訓家中不懂事的孩子。
她随即寧心精神,克制住了剛才那一絲險些外露的殺氣。
忍住忍住,現在還不能殺。
在衆人詢問之下,孟鴻雪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滿是悲戚地說出了那一日所謂的真相。
和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劇情一模一樣。
“當時,大家都受到幻陣的沖擊,精神恍惚,只有小師姐元神強大,可堪一搏。但沒想到,她居然也受到了幻陣的影響,誤認為周圍的同伴是敵人,大家對她也并沒有設防……”說到這裏,孟鴻雪甚至忍不住抽泣了起來。
“沒想到,小師姐會因此鑄成大錯。”孟鴻雪看着堂下衆人,目光純潔而誠摯,“但我相信,小師姐拔劍的初衷是為救人而非傷人,雖然造成傷亡慘重,但還是懇請各位前輩念在她一片救人之心,能稍作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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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簡直就是在對在座的各門各派的長老們說:
雖然我失手殺了你們的精銳弟子,但我畢竟是為了救他們啊,這當然是可以原諒的對吧。
“寬恕?寬恕個屁!”
“誰能證明她是欲救人,或許她本意就是要殺人呢!”
“聽說她前段時間還私自放走了一個妖族要犯,這分明就是叛徒之行。”
“各位長老,不是這樣的。小師姐雖然往日不乏暴行,但我能感受到她這次是真的要救人的,雖然出了意外……”孟鴻雪在一旁表演得真情實感眼淚漣漣,沒有注意到祁念一看向他的眼神。
大概也沒有人能夠注意到,畢竟黑色的眼紗蒙在她眼前,将她一切的神色都藏匿起來。
這一刻,祁念一藏在眼紗後的眼睛驟然變成純白一片,只剩眼白的雙眼中有一圈淺金色的光圈,瞧着完全不像個人類的眼睛。
她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堂前衆人,在她眼中,不再有具體的容貌,每個人都一團人形的光暈,有深有淺,顏色也各不相同。
每人頭頂還有一行小字,仔細看去,寫的正是每個人的姓名、身份和生平來歷。
祁念一不動聲色地往孟鴻雪身上掃了一眼。
他周身泛濫着幽深的黑。
這種顏色,祁念一只有在深淵之物身上看到過。
他的頭頂還有一行紅色的小字【高級深淵之物·影禍】。
果然,一點沒錯。
也是看過那本書她才知道,孟鴻雪這個在滄寰備受寵愛的師弟,早在兩年前就被深淵之物吸食幹淨血肉,掏空了身體,只剩一具軀殼被控制。
控制他的是高級深淵之物,被人們俗稱為影禍,像孟鴻雪這樣被影禍吸食幹淨的人又被稱作影禍傀儡。
影禍在吸食血肉占據人身之後,會繼承這個人的部分能力和記憶,它們極擅僞裝之術,讓人很難看出破綻。
在書中,二師兄代替她接受了廢除修為和根骨的懲罰,全身穴位被一百零八根透骨釘徹底毀壞,失魂落魄之際,被影禍趁機占據身體,讓二師兄徹底淪為了傀儡。
此後,又是這個影禍,控制着二師兄只剩空殼的身體,利用二師兄的記憶,送出了無數滄寰重要的情報,讓他們在深淵之戰時連連敗退。
甚至直到最後也沒有放過二師兄,讓他頂着叛徒的名頭叛逃,在滄寰永遠背負罵名。
祁念一氣海內的書頁,有幾行在隐隐發亮。
是影禍控制了二師兄的身體後,它頂着二師兄的身體做出了背叛滄寰的事情,令二師兄徹底聲名狼藉,再不屑地說:
[原本當時的計謀只是想離間祁念一和滄寰,沒想到這個傻子一定要頂替師妹,反倒替我們解決了另一個大敵,真是蠢得沒邊了。]
祁念一稍轉頭,就能看她身旁的孟鴻雪。
他臉色蒼白不已,剛哭過,眼眶還是紅的,正殷殷勸慰着在座各門各派的長老們,放過她一馬。
這麽好的一副皮囊,卻是這個非人之物生生奪來的。
“靈虛子掌門,此女包藏禍心,其心可誅啊!”
“上次她放走妖族餘孽,還稱是意外,我就覺得可疑。”
“此女自幼便無法無天,無視滄寰規矩法度,眼下更是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還請靈虛子掌門嚴懲!”
座上,滄寰掌門靈虛子換了只手托着下巴,恹恹地掀開眼皮:
“那依各宗各位長老的意見,我們滄寰的親傳弟子,你們想怎麽處置才好?”
有幾個長老礙于滄寰威勢,猶豫了一瞬,也有人不畏強權,義正言辭道:
“自然是廢除修為,斬斷經脈,毀去根骨,逐出師門!”
“靈虛子掌門,滄寰乃東洲魁首,背負的是抵禦深淵的重任,将這樣一個有叛敵之嫌的弟子留在門中,屬實是一禍根啊!
靈虛子掌門難道想看到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嗎!”
那人提到二十年前,一旁其他人紛紛斂目,不敢再說話,唯獨靈虛子略略擡眸,瞥了那人一眼,輕笑了聲,轉頭問祁念一:“師侄,證據證詞都指向你,你可還有話說?”
“有。”祁念一朗聲道,“剛才孟師弟所言——”
“全是假的。”
孟鴻雪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回頭:“我信任小師姐的為人,才認定小師姐雖誤殺同道,卻絕非本意,而是受幻陣影響所為,小師姐為何污蔑于我。”
他難過不已:“小師姐此言,是認為我剛才在說謊嗎?”
孟鴻雪秀氣的臉很是蒼白,因祁念一的這番話焦急得眼淚含在眼眶裏,眉頭緊蹙,惹得在場不少人心中都有些擔憂。
有人勸慰道:“說不定此事是小師姐和孟師弟之間有所誤會。”
“孟師弟生性天真單純,又怎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
“就是!孟師弟向來善良柔弱,絕不會無端污蔑小師姐的。”
祁念一淡笑:“柔弱者不會騙人,那便一定是我這個強者仗勢欺人了?這是什麽道理!”
“我們修行之人,什麽時候是誰弱誰有理了?”
孟鴻雪只是蹙眉,難過道:“鴻雪并非恃弱奪理,懇請各位師兄師姐,不要再為鴻雪争吵了。”
他眼底閃過一道暗光,語氣堅定了起來,面向堂前長老和靈虛子,深深彎腰行禮:
“鴻雪在此以先父母的名義起誓,方才所說,絕無虛言。”
他此言一出,原本就有心偏袒他的人更加心疼,一時群情激憤,主張要嚴懲祁念一的聲音越來越大。
孟鴻雪出身清白,父母都是滄寰的修士。他生在滄寰長在滄寰,父母都是二十年前對敵深淵犧牲的烈士,孟鴻雪又自幼身體孱弱,滄寰內門上下都格外疼愛他,對他剛才所言深信不疑。
祁念一瞧着他的模樣,倒真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像個反派。
“鴻雪的為人我們都清楚,他怎麽可能故意說謊栽贓你呢!”人群中,突然冒出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況且,誰不知道,你祁念一是個瞎子。”
對方冷哼了一聲,不屑道:“瞎子的劍,如何能準?說不定你誤傷了同道,自己都不知道呢!”
祁念一循着聲音,朝說話那人淡淡點頭:“孫珲師兄,二月十三那日,我這個瞎子在問劍臺上斬斷你的劍時,劍風可還夠準?”
此言一出,人群中名為孫珲那人的臉色更難看。
祁念一淡聲道:“我雙目雖渺,手中劍卻不盲。”
“這些年,我的劍染過誰的血,念一悉數銘記在心,從不敢忘。”
靈虛子手指在桌上輕點,神色不明。
到場的兩門三宗中,有一個長老卻按捺不住了。
“如今你們二人各執一詞,事關你們滄寰內部争議,老朽不想管,但老朽只想為我兒讨一個公道。”這人眼神冷厲無比,像刀子一樣從祁念一身上刮過。
祁念一眼中白光微作,呼吸間,就已經将這人身份和生平收入眼底。
——月讀宗執法長老盧勘,化神境,津溪秘境十二個死者其中之一就是他年近百歲時艱難得來的兒子,也難怪他如此激憤。
“靈虛子掌門,老朽只要一個結果,究竟是誰殺了我兒!”執法長老指着祁念一怒道,“你們滄寰已經保了此女一個月,如今還要再繼續包庇她的惡行嗎!”
靈虛子不言,瞥了下首謝天行一眼,領會到了師尊的意思,謝天行随即躬身:
“盧長老暫請息怒,并非我滄寰有意包庇,而是眼下實情尚未查明,若要武斷對墨君的親傳弟子予以嚴懲,未免有失公允,想來,墨君也是不會同意的。”
墨君這兩個字,顯然讓在坐其他人有所考量,神色閃爍了些。
只有痛失愛子的盧勘仍怒喝道:“那要如何證明!入陣十四人只剩下他們二人活着回來,那白面小兒修為不過剛剛築基,又是符修,如何能瞬間殺死十二個和他境界相同的人!劍修本就是同境界戰力最強,你告訴我,兇手不是此女還能有誰!”
“還是說——”盧勘看向祁念一的眼神嫌惡之極,“要對他們搜魂,來辨明真僞?”
許多滄寰弟子皆是呼吸一滞。
搜魂就意味着,祁念一元神受損,極有可能會變成傻子。
孟鴻雪一怔,似是遭受了重大打擊一般,緩緩閉眼,對盧勘俯身:“為證清白,鴻雪願被搜魂。”
言驚四座,衆人紛紛勸慰他。
“孟師弟,我們都知道你不會說謊誣陷祁師姐的。”
“對啊,孟師弟不要沖動,一定是有誤會。”
祁念一平靜斂目。
這影禍手腕确實高超,影禍連元神都沒有,自然不會害怕搜魂。
他簡單一句願意接受搜魂就把她架在了高臺上,如果她不願接受,就代表她心虛。
書中的她正是被這一招構陷成功,再無翻盤餘地。
書中那個滿心赤誠純善的祁念一,見孟鴻雪這般肯定,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真的在幻陣的蠱惑之下誤殺了同道。
盧勘灰白的眼睛再次看向祁念一:“如何,你也願和你師弟一樣接受搜魂?”
祁念一不卑不亢地直視過去:“自是不願。”
盧勘怒極:“那你這是承認——”
“長老莫急,除了搜魂,還有一法可以明辨真僞。”祁念一不慌不忙,緩緩道來。
衆人皆側目看去。
祁念一朝靈虛子緩緩拱手:“懇請掌門師叔,開明鏡臺。”
她笑了起來,嘴角的弧度很淺,月牙一樣的眼睛被眼紗遮住,無人看見。
“我要開明鏡臺,引天雷問心。”
靈虛子愣了一瞬,而後笑了起來,玩味道:“天雷問心,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我滄寰明鏡臺已有二十年未曾開啓了,你居然能想到這個。”
謝天行眼睛微亮,欣賞地看向祁念一:“明鏡臺可引天雷洗淨心魔,若剛才兩位都所言非虛,則天雷不傷人身;但若是所言有假,天雷直劈魂體,魂飛魄散,絕不容虛。”
靈虛子:“各位意下如何?”
滄寰兩個親傳弟子都要因為此事開明鏡臺了,他們哪裏還有不同意的道理。
就連對祁念一處處橫眉冷對的盧勘,在思索一會兒後,也同意了這個辦法。
“滄寰明鏡臺,老朽也想領教一下,天底下除了渡劫外,唯一能引來天雷的地方。”
祁念一回身,不動聲色沖孟鴻雪道:“如何,孟師弟,這是減輕傷害的最佳方法了。天雷問心,你,敢不敢來?”
孟鴻雪聞言,身體幾不可見的顫動了下,深深俯下頭去,眼底湧現出深深的忌憚。
搜魂對影禍無用,但天雷卻是能直接将影禍魂體劈散。
滄寰明鏡臺已有二十年未曾開啓,不少人都已經遺忘了此法,她此刻突然提及,莫不是懷疑了什麽?
祁念一,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好對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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