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瞎子的劍

“這,不合适吧,萬一……”人群中有人小聲說,“萬一說的是假的,那可是要被連劈九道天雷的,比渡劫還要嚴重,孟師弟現在的身體……受得了嗎?”

“不說謊,自然就不會被天雷劈了。”

祁念一瞧了孟鴻雪一眼:“孟師弟既然堅持自己所言非虛,想必是不會懼怕天雷的,對吧?”

孟鴻雪神色不改,只是沉吟片刻。

祁念一泰然道:“該不會,孟師弟不敢接受吧?”

“如果真的擔心自己傷病在身,挨不住天雷的話,那再等等也未嘗不可。總歸我已經在獄峰閉關一月了,不介意再等上一個月的。”

獄峰的罡風與烈火之刑,被她說的倒像是簡單的閉關一樣。

“不必——”

孟鴻雪還未回應,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如寒泉擊石,清寒凜冽,卻又待着些懶洋洋的意蘊。

衆人循聲望去,來人身姿颀長,和凜寒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舉手投足間的慵懶。

這人一身當風的寬袍,只腰間一根系帶,瑰麗的绛色勾勒出冷白的膚色。

他看着不像修行之人,反倒像什麽游走人間的公子哥。

見他出現在此處,衆人神色各不相同。

有松了一口氣的,也有暗中忌憚的。

這人入門後就相當不客氣地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就在靈虛子下首,寬大的袖袍飄逸如風,眼簾懶洋洋地掀起來扔給孟鴻雪一個眼神,他說:

“不用再等上一個月,現在就去問心吧,我在這,他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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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虛子低聲笑了起來:“你來得到快,不是昨日還在西洲辦事嗎?擔心師妹?”

這人兀自給自己斟了杯茶,衣帶掀起一陣冷松似的熏風,手腕反轉,煮茶點水間,動作行雲流水,全然不看祁念一,頭也不擡道:“擔心她做什麽。”

“哦?”靈虛子支頤道,“淮瑜,你們隕星一脈可就只有這一個女孩,你就不怕她被廢除修為,逐出滄寰?”

溫淮瑜這才擡眸,他有一雙極黑的眼睛,眼神卻似溫入一捧雪,說不出的涼薄冷淡,他扯了扯嘴角:

“若真做出這等事,不用各位動手,我親自來為她打透骨釘。若沒有,她皮糙肉厚,獄峰再多待幾個月也無妨。”

感受到溫淮瑜纡尊降貴的眼神,皮糙肉厚祁念一才低聲喊了句:“大師兄。”

溫淮瑜似笑非笑:“等過了天雷問心,再喊大師兄。”

祁念一:“哦。”

靈虛子瞧着這師兄妹的對話,眼神仍是玩味:“也罷,有你這位醫仙在,鴻雪怎麽也不至于被天雷所傷。”

溫淮瑜眉眼微擡:“尚未得道飛升,稱不上一個‘仙’字 。”

醫修在衆人的印象中,都是素手白衣,質樸純善,溫柔脆弱不擅戰鬥。

直到溫淮瑜橫空出世,狠狠地打破了天下人對于醫修的刻板印象。

這位當世公認的醫仙,将醫道修行到了極致,但他不但不溫柔,還脾氣涼薄,說話刻薄,收費極高,并且暴力。

他的醫術和他的壞脾氣一樣有名。

靈虛子起身領路:“各位同我來。”

滄寰從遠處看是個駝形,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并立,明鏡峰就是其中一座。

明鏡峰終年飄雪,素白的雪色裹挾整個明鏡峰,而最險峻處,一道冰瀑傾瀉而下,迎向陽光,晶瑩刺目,宛若照徹天地的一片明鏡。

這也是明鏡二字的由來。

明鏡臺便在那冰瀑之下。

臺下碑上刻字“明鏡”,這碑非石非木,而是一塊堅冰制成。

千年來遭受過風霜雨雪,萬鈞雷霆,斑痕遍布,也未曾倒塌。

靈虛子取出一道符,單指畫訣,不過頃刻,宛若天河倒懸的冰瀑驟然從中裂出一道縫隙,他合指輕擦過,三柱香在明鏡臺上點燃。

待最後一根香燃盡時,明鏡臺上雷雲密布,遮天蔽日,讓這一方小天地看上去宛若黑夜,人站在地面上,也能感受到讓人呼吸緊繃的雷氣正在彌漫。

靈虛子垂眸,拈起燃盡的香灰:“此峰以明鏡為名,立峰之時便立志,求的是正道公理,為的是除惡務盡。”

“這是滄寰開宗三千餘年,第七次開明鏡臺。”

靈虛子回身,眸色一瞬深沉:“上明鏡臺前,需立生死誓,你們二人,考慮好了?”

祁念一上前一步,率先立誓:

“滄寰隕星峰弟子祁念一在此立誓,我從未在津溪秘境誤殺過十二名同道者,今日引天雷問心,若所言有虛,則令天雷直斬魂體,魂飛魄散。上明鏡臺後,死生自負,絕無怨言。”

她三指并攏成排,以橫切的姿态,利劍一般直指自己左心口。

這是劍修獨特的立誓方式。

脫口而出的話語在明鏡臺這個特殊的地方,似乎應證了某種法則一般,産生了一種無形的約束。

再來,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孟鴻雪身上。

只見孟鴻雪面容蒼白,露出了一個笑容,他聲音極緩,帶着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郁氣:

“孟鴻雪在此立誓,我指證祁念一所言全部,無一有假,若違此言——”

說到這裏,他卻突然停住了。

祁念一隔着冰天雪地,看見孟鴻雪一瞬間變得全黑的眼睛。

他只簡單地微微一笑,雙手扶住了自己的頭顱。

天地一瞬,祁念一心有所感,她手中竹劍的劍尖剛挑起一粒雪。

孟鴻雪竟以迅雷之勢,扭斷了自己的脖子。

他要放棄這具傀儡!

衆人還來不及驚呼。

祁念一雙目再次變得純白,天地在她眼中是朦胧而紛呈的各種色彩。

其中最為深沉的一片黑色,正迅疾地奔往西方。

——是影禍逃離的方向。

她足尖在冰面輕點,移形換影間隐約的流光在腳底蔓延開,正是滄寰絕學身法虹光步。

頃刻間,祁念一竟是換了一把劍。

周身純白無暇的白玉劍名為丹歌,唯有劍身正中一道腥紅如火的血槽,豔豔奪目。

白玉劍丹歌入手竟是滾燙,祁念一多行快劍,但此時單純的快根本無法捕捉到并無實體的影禍,這把純白的劍材質特殊,能直斬魂體。

三柱香引來的雷雲蓄勢待發,悶雷之聲在天空不斷作響,旁人看不見影禍的實體。

驚變只在呼吸間,衆人還未來得及思考為什麽孟鴻雪驟然自盡,便看見祁念一飛身而上。

橫劍,偏鋒,落刃。

雷霆被劍光所引,在她手中炸開噼啪的巨響,祁念一整條右臂都被震麻了。她毫不在意,遮天蔽日的雷雲繼續往她一人的方向傾斜,萬鈞雷霆将她整個人包裹。

銀光落刃,席卷着九天劫雷,驚起一道如龍白練,狠而準地将其他人看不見的那道黑影穩穩當當地釘在了堅冰鑄成的碑上。

明鏡臺前雷氣未散,祁念一落地,對上無數道震撼的眼神,不言不語,竟又掏出那張赤煉紗制成的帕子,慢條斯理地開始拭劍。

孟鴻雪被折斷的頭顱掉在一旁,臉上的表情定格在最後那個玄妙的微笑上,他的身體倒在一旁,在短短幾分鐘內,這具身體竟然像被抽空了一樣幹癟下去。

分明是生生折斷頭顱這般殘忍行徑,卻沒有一滴血液。

剛才他笑着折斷自己頭顱的那一幕,大概會成為在場很多年輕修者的心理陰影。

“怎、怎麽回事?”

“鴻雪他為什麽……”

溫淮瑜雙手攏在袖中,靠近打量了一下這具身首分離的屍體,涼聲道:“沒有血肉,只有骨架子,是個影禍傀儡,看骨骼顏色,早幾年前就已經被吸食幹淨了。”

靈虛子上前,饒有興趣地看着被白玉劍釘在碑前的黑影。

影禍無形無體,離開傀儡時格外孱弱,但因為尋常肉眼難以捕捉,甚至很少被人瞧見過真容,如今被這能直斬魂體的白玉劍·丹歌一劍貫穿,才稍微從中顯露出一些面貌。

“你這把劍,有點意思。”靈虛子竟是先對祁念一的劍感興趣起來。

迷霧般的黑影在劍鋒之下扭曲着掙紮,它分明沒有發出聲音,但所有人的心裏都聽見了它在說話。

——“這一次,是我輸了。但你們猜,所謂的仙道聯盟,究竟有多少我的傀儡呢。”

靈虛子揚起眉峰:“只是個分魂,主魂并不在此。”

言罷,他伸出手拔下劍,竟是捏吧幾下,把這影禍的分魂捏成了一個皺皺巴巴的黑影團子,扔進了随時配在腰間的酒壺裏。

回身朝到場的兩門三宗其他人,尤其是痛失愛子的盧勘俯身:“此事,滄寰須向各位道歉。”

“門下弟子被影禍附體,多年未曾發現,造成此等大禍,是我們的疏漏。”

盧勘長老被這一聲叫得回了魂,目含痛色,竟是渾身靈力暴漲,朝天怒喝許久。

“我兒、我兒竟是死在那些肮髒的東西手裏。”

祁念一這時才細致地拭完劍。

在她所有劍之中,丹歌最為嬌貴,愛幹淨。雖然剛才一點血沒沾上,但如果不擦一擦,回頭定會鬧脾氣。

一個好的劍修,是絕對不會惹自己道侶生氣的。

尤其像她這種,道侶略多的劍修。

要是每把劍都鬧脾氣,那她可遭不住。

就像她小時候不能理解自己父皇是怎麽能招架得住後宮裏那麽多女人的。

收起劍,她突然被狠狠按住肩膀,面前是盧勘血紅的眼睛。

“你,你是怎麽能夠看見影禍的!告訴我!”

不止他,在場所有人都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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