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合·大漠孤歌
“啓禀監軍大人,從都城送來了某樣東西,說是要請大人親自過目。”
手冢端坐在大帳裏,擡頭即見呈于案前的一長什物,被白布裹得嚴實,看得出主人的謹慎。在二皇子真田剛被軟禁曲臺,而禦史中丞不二一家,又因為長子不二周助作弄梁王府小宗主觀月初一事隐退嶺南的現下,從長安送來的東西——他揮退了侍衛,将手中短箋再看過一遍,折好收進了箭袖中。
那個不喜歡束縛的人最終還是被束縛了,雖然下了決心離開幸村,擔心的事卻一件也沒有少。手冢看着案上的白布包裹,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站起身。
自不二将觀月引去秦楚館[1]惹惱了梁王爺,前禦史中丞不二大人便引咎告老舉家還鄉了。不二雖然算是忍辱負重,卻因為有個蕙質蘭心的姐姐,并沒有受家人太多責難。抑或只是他不願說?也未可知。但是不管怎樣,他總算如願讓家人遠離了這場霍亂,于他而言,至此足矣。
繞過長案,擡手掀開布包一腳,毫無意外地看到那把他也只奏過一次的名琴。桐梓精木合身,七弦束尾,端微翹。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
那兩人果真是青梅竹馬之交。對于幸村,怕也只有不二能算得如此之準。合着當今聖上龍體欠佳的消息,這琴來的時機,恰到好處。他看一眼腰間別着的青玉簫,不着痕跡地牽動了嘴角。心較比幹多一竅,先式微一步而至的那人的短箋雖然只寫了四個字,卻是勝過了千言萬語。
“約時不忘。”
不可失信。勿去。
他還是如此,總是習慣繞着說話。
思及不二偶有小心思時露出的狡黠表情,他有些無奈地淡淡搖頭,神情柔和。
未介小滿,正當若榴花[2]開遍長安的時節。然而營帳外青黃長芒草一連碧天,望遠處,唯有黛色的東屏山屹于天際。那是西塞的邊界,他對此并不陌生。曾與父在此地駐守三年,一草一木,還有父親所交代的一千八百戶血債——他站在帳內,背着光轉過身。
風撩開帳簾一腳。
空蕩的大帳裏,案上式微長琴微微鳴動,一旁青玉管簫靜靜躺着,其上藍纓流蘇垂落案沿。
********************************
西湘湖畔的茶馬官道乃是通往長安城的必經之路。原本就少有人跡的官道,清晨霧氣彌漫,岸邊白色荼蘼花蜿蜿蜒蜒。加之西湘湖面的煙波雲氣,更是一派靜谧得如洞天福地一般。忽而馬蹄聲漸近,篤篤其行,揚起一小片浮塵。憩亭邊正執筆作畫的人未曾擡頭,月白長衫下擺因風而起,又款款落下。随着胡馬的嘶鳴,調轉的馬蹄聲漸慢,終于歸至平靜。
“不二。”
他看似正專注于筆下,額前鬓側的發絲拂落,随着運筆掭墨的姿勢輕蕩,隐約可見嘴角平和的弧度——輝映了身後盤于枯木上枝枝蔓蔓的荼蘼花,淡的缥缈。晨曦露重,注意到他睫羽上冷凝的霧氣,手冢遲疑了片刻,壓低聲音道:“抱歉,不二。”
握着筆的人筆法一頓,原本柔和平穩的筆觸忽然轉至揮灑有力,沉浮跌宕。幾度急轉直下,猶如千山飛瀑。畫中景象漸漸清晰明了,對比分明,濃墨淡抹,當真是千山鳥飛絕的景。即使未見最後題字也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只留簡短幾字卻遠遠地送了當初合奏的簫管來——只一眼,他便明白。
更加了然于心的是,這分靈犀相通,卻非他想要的結果。
書寫畢,一向溫潤如玉的人将長筆拍在墨盤沿,仍是頭也未擡地輕聲問道:“吶,手冢。知道該如何回對這畫上的題字嗎?”
畫帛左下角未落印款,只有清秀字跡卻是重墨落筆。手冢眉間微蹙,不二那勉強可見的笑容下淌出的是明顯壓制的聲音。他暗暗嘆息着擡手取過尚餘溫熱的筆杆。微加思索,筆墨落在畫帛下墊襯的白絹上。不似書卷紙張易于運筆,在酥軟的絹帛上運筆的氣力要靈活許多。慎重地寫下四字作答,歲時沉緩。
未及收筆,對案的人便冷冷地發了話。
“我阻止不了你是不是。”
他擡起頭,不二卻沒有直面他的意思,手冢亦是不知如何開解。
“不二。我——”
“我阻止不了你是不是!”
随着激越難平的音調,這一次他真切地看清了他面上神情。緊抿着嘴角,不二清藍的眸中正如雲蒸霧繞的西湘湖面,銳氣與怒意混繞其中,卻仍是止于那抹清幽。手冢沒有答話,将手中長筆歸于原位,他低下頭斂着袖撫平了絹帛。
“你還是沒有任何話,要對我說嗎。”
依然沒有回答。
也依然是那白衫黑紗。
即便運筆低頭,也是背脊直挺,不屈分毫。看着這樣的他,不二只覺自己永遠也說不出別樣的話來。他動動唇角,開開合合,最終卻只能繃緊下颌別開眼。
“你走罷。”
他轉過身。
開得層層疊疊的荼蘼花近在眼前,這原本是他非常喜愛的,現下卻目不忍視了[3]。自手冢離開都城,他們已有數月未見,然而再見面,卻是如此情景。不忍顧,不忍聞,閉了眼身後的聲音卻越發清晰起來。他只是沉默,沉默到最後依然什麽都沒有說。
步履間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漸行漸遠,聽到胡馬的嘶鳴聲,他心下一驚,驀然旋身。端坐在馬背上,那人勒緊了缰繩,側過臉看他。劍眉星眸中熠熠的光,堅定不移。就這麽将他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隔着幾丈遠仰着頭看他,仔仔細細地看着,他是那麽想要能夠抓住些什麽。
那人卻微微笑了。
是極淺極輕的安撫,他溫聲道:“我會回來。
“勿自珍重。”
爾後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晨曦之中。
居然真的、就這麽走了。
不二合上眼勉力勾動嘴角,看起來無比苦澀。恍惚中低頭向石案看去,絹帛上的字跡鋒利幹淨,與他的截然不同。明明可以殊途同歸,他卻總能令他說不出話來。這一次,也依然如此。
他說,“山艱路險。”
他便答曰,“情深意重。”
他還能說些什麽呢?
重新走過去一手撐在石案,他脫力一般地坐在了案旁石凳上。正要出手去收回那絹帛,不經意擡眼,一片熟悉的色澤瞬間奪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難以置信地探手去尋,觸及的一霎那,熟悉又陌生的薄涼仿佛能随血液沁入骨髓。
血紅鑲蘭的玉玦,——是他的玉玦。
他記得,那是将軍夫人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一把将玉玦握在手中,不必細細看也分辨得出真假。他慢慢攥緊手心,收在胸口,心下不斷翻湧着的思緒,堪比千軍萬馬,來勢洶洶。然而即使再怎麽想要攔阻,荼蘼開遍的路盡頭,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當真、就那麽走了。
*******************************
長安城·長樂宮
身着五爪金龍長袍的幸村獨自坐在太液池旁,手中端着一盒餌食,時有時無地向池中細灑兩下。池中七色錦鯉争相奪食,他靜靜看着,神情若有所思。
聽聞侍婢來禀,幸村起身将手中餌盒随手抛入池水。見到來人,立刻換作一幅喜出望外的神情。他趨身迎上前。
“不二,你回來了。”
正春暮,春意留難住。
注:[1]秦楚館,即秦樓楚館,青樓楚館。
[2]若榴花:石榴花,別名安石榴,海石榴,丹若,山力葉。
[3]荼蘼:花語,“末路之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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