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合·大漠孤歌(中)

皇上已不在宮中,這個消息完全在他意料之內。手冢方一回到都城,就被城門前候着的禁衛軍直接迎去皇宮。他端坐在馬上掃一眼名為切原赤也的新任禁軍統領,一言不發地将腰側懸着的佩劍交給了他。

切原臉上的笑意與他認識的另外兩人完全不同。忍足的灑脫恣意,不二是溫和随性,不管是不是都為了隐藏些什麽,只有切原的,不僅止于嚣張狂妄,還有一種近乎于不懷好意的感覺。看得出他十分自負,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彰顯了誰也不放在眼裏的姿态。

“诶?——你就是手冢啊。”

靜靜地看他一眼,沒有回應地将佩劍遞給他,他淡聲問道:“可以走了麽。”似乎對于他的态度極度不滿,切原雙手握着他的劍,眯起眼睛。那一瞬間聚集起來的殺意的确非同小可,而他本人也沒有任何要掩飾的意思。——果真是幸村選的人,雖然新的禦史中丞柳蓮二他還未得見,從這個比他尚且年幼少許的人身上,已經可以看出幸村用人的眼光。

還好不二不在,他想。至少這個切原就一定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雖然大概、這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心中被別的事記挂着,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看着切原拔刀出鞘。他直視着他充滿殺意的眼睛,平靜坦然。

幾十禁軍在身側候着,城門守衛長站在一旁頻頻拭汗。雖然銳氣十足,定力上卻還差了些。切原一咬牙,将劍歸鞘,換上一幅嬉鬧玩笑的表情。

“不愧是少年将軍的人選啊,手冢先生好魄力。”見切原将劍交給下屬,手冢淡淡點個頭回應道:“過獎。切原統領請。”明擺着不想聽他客套,切原不悅地瞪他一眼轉過身也跨上了自己的馬。

“護送手冢先生回宮。”他高高揚起手,幾十禁衛軍便将手冢圍在了中央。随着隊伍前行,街道兩旁的百姓紛紛驚恐避讓。眼見一位老婦人因為急切躲避跌倒路旁,手冢看一眼正前方騎在馬上左右巡查的切原的背影,微微搖頭嘆息。

幸村準備的地點是禦園竹幽。堪比山野之廣袤的紫竹林前,一襲明蘭的幸村一邊撫琴,一邊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他。幸村所奏的乃是綠林四大名琴之一的若萦。與式微不同,這把通體碧綠的琴是被稱為魔琴的、能擾亂他人氣血鼻息以及內力的琴。從幸村演奏的指法技巧和力度姿态來看,他的琴藝也是十分了得的。恐怕真要一決高下的話,忍足、甚或他與不二皆不是他的對手。不二曾說過,在幸村身體不佳,不能習武的幾年中,除了琴,他誰也不信。

早聽不二提過若說傾城絕色,他見過的任何人,不論男女,都及不上一個幸村精市。所以當他見到這位據稱受神眷顧的神之子,并沒有特別的感覺。唯一有些意外的地方,是看起來如此風姿綽約的人,居然會有這等手腕與城府。在他身後側分別站立的侍從,一個端着寶劍青岚,另一個手中托着個放了酒水的短案。如此陣仗,一目了然。

琴聲止,幸村屏退了無關人等。除了兩個仆從,他和幸村之外,還有兩人的氣息隐匿在竹林裏。若萦停罷之前,他居然沒有覺察。手冢掃一眼青碧色的若萦,見弦上有水滴落,他心下一沉,緩緩擡眼直視一臉似笑非笑的幸村。

按照慣例,他該先行個見安禮,于是手冢淡下眼正要欠身,又被幸村一手攔住。發髻高束的幸村露出十分聰明的笑容,連說的話都與那日的忍足幾近相同。

“皇兄萬萬不可,王弟可受之不起啊。”與所說話及其語調相反的,是他右手緊緊捏握着的手冢的左手肘。鮮有人知的曾在與虜國持續多年的戰争中落下的舊疾,幸村卻一下子就捉緊了弱點。事已至此,與忍足那次不同,他早已沒有規避的必要了。維持着被他架着左臂的姿勢,手冢不動聲色地看着身長略欠一點的、自己的弟弟。默默嘆息一聲,他合下眼睛,又重新直視他輕聲問道:“你需要我怎麽做。”

對于手冢說話的方式并不了解,幸村沒有明白他的單刀直入針對的是什麽。一般而言這種情況下,即便不想寒暄逢迎,也該會诘問幾句吧?諸如為何脅迫他回宮,或是為何假說父皇病重騙他回城,亦或是父皇在哪。種種種種,從手冢即刻動身日夜兼程的行動中不難看出,他絕非對此毫不擔心。幸村微微眯起眼睛,面露不解。

“你明知這是我設下的鴻門宴,卻還是要回來?”

幸村慢慢松了手卻未放開,手冢側過臉看他:“我若不回來,你打算怎麽做。”不是問句。這種繞着彎子回話的方式他是最熟悉不過的,并且他所聽聞的手冢不應該是會這樣說話的人。一瞬間睜大了眼,想起不二回來時的模樣,幸村漸漸露出了狠厲的表情。重重捏一下他的手肘,他收回手斜瞟一眼身後。

“我本以為要你回城,”他掀起眼簾,收起了原本虛假的笑容:“勢必是要費一番功夫的。”對于一個沒有親人沒有家室,就連幾個衷心的部下也都随同前往西塞邊境,并且無心皇位名利的人,他原想不會這麽順利的。“你以為,我會利用不二逼你回來?”手冢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從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中雖然看不出答案,卻已經令幸村十分惱火。幸村大步跨前直面他沉聲道:“你可知我與他已有十數年之交?你可知他打小就與我約定了要助我立于頂端?你可知、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背叛過我!”原本已經極近的距離又縮短一步,幸村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兩人幾乎鼻息相融。幸村咬着牙厲聲道:“為什麽你一出現就變了?為什麽你才一出現,我們十幾年的情誼就被你輕易蓋過了?為什麽為什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麽!”

眼見幸村情緒激動不已,攥着他衣襟的手,骨指分明白得駭人,手冢卻只是淡下眼,露出些許憐惜的神色。他輕聲道:“你們的十數年之交我不曾參與,并不清楚。但我猜想,他定沒有說過要助你登頂的話。”手冢的語調沒有起伏,然那份篤定不僅令人震驚,更令人迷惘。

幸村一臉愕然地松了手。踟蹰地轉過身,恍惚間憶起,就在長樂宮的怡樂園裏,少年的不二拉起坐在花圃中的他的手,眉眼彎彎地說了一句什麽。他當時神情,溫柔真誠,與如今的不二會給他的笑容完全不同的那副神情——忽然狠狠攥緊了自己的雙手,幸村淩厲非常地轉過去重新看向手冢。

“手冢,在我眼裏,從來沒有兄弟情義的說法。而且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幸村慢慢揚起下颔,肅然道:“除了死人——我誰也不信。”

果然手冢對這句話沒有任何反應,幸村勾唇一笑,饒有興味地偏偏頭看他:“你不認為我會殺你?”手冢看一眼對面還端着物什的兩名侍從,答道:“若只是要我死,又何必多此一舉地引我回來。”在邊塞,在戰場,讓一個人死得“順理成章”,易如反掌。不待幸村應聲,他繼續問道:“說罷,你想讓我怎麽做。”

幸村笑笑轉身走到若萦前,擡頭看一眼侍從手中端着的東西,他淺淡道:“很簡單,我不相信你會完全無心皇位,也不相信你的身份永遠不會洩露。但是我也不想讓你死——我還不想讓不二徹底離開我。所以我就想了個法子,”再次轉過身的幸村已然回到那寧靜清雅的模樣,他端起一只盛滿酒的白色瓷杯晃晃繼續道:“——交給天意判定。

“這兩杯酒只有其中一杯混有劇毒。你與我的人賭,若我的人死了,我就相信你的話,也不會再找你麻煩。或者你也可以選擇劍術,這把父皇賜的青岚劍削鐵如泥,我将他贈與你。同樣的,若是你殺死對方,我就讓你走。如何?”

手冢眉間蹙起,很明顯的怒意。早有耳聞他那句著名的“止戈才是武”,故意出此下策本也未抱什麽希望,沒想竟真的能惹怒他。似乎對于他的這種反應十分高興,幸村輕笑一聲,很是有些得意地從雲襼中取出一樣東西。他笑着看着手冢,以指尖輕挑起一青一紅的絲線,慢慢拉高來。原本溫潤的玉玦此刻卻發出了刺目的光,微微眯起眼睛,手冢難以置信地怔在當場。

“怎麽?四皇兄,是否對這個墜子很熟悉呢?小弟聽聞,這乃是令堂唯一的遺物?”手冢看他一眼,緩緩垂下眼簾,閉口不答。幸村不甚在意地笑笑繼續道:“我猜你并不知道令堂将這墜子留給你是何用意罷?其實呢——這對玉玦,是相當于免死金牌一樣的存在呢。是父皇分別留給你母親,和幾度差點命喪黃泉的、我這個小兒子的護身符。

“你居然會那麽輕易就把他送給不二了?嗯?”一臉嘲弄揶揄的幸村把玩着手中兩枚玉玦,見手冢微微低着頭,他抿着嘴笑:“難怪不二說你是個呆子呢。他還……”

“不二。”沉緩的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打斷了幸村未完的話語,然而幸村卻沒有露出任何不悅的神色。他整理了表情,換上一臉等着看好戲的樣子,坐在了若萦前。

手冢擡起頭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處,面上不見悲喜:“這就是你的選擇?”

風動,竹林間枝葉莎莎。一襲白衫的的人自林間一步步走出,右手中一把長劍随着他的步子,泛着冰冷的寒光。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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