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合·大漠孤歌(中下)
風動,竹林間枝葉莎莎。一襲白衫的的人自林間一步步走出,右手中一把長劍随着他的步子,泛着冰冷的寒光。
不二始終低着頭,也不答話。手冢慢慢将視線移到他身上,只是看着,同樣地不發一言。風不止,幸村擡手別過鬓角散落的發,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在他看來這兩人的對峙十分之有趣,手冢不喜言是長安城聞名的,不二就不同了。他的軍師發小不僅有一顆七竅玲珑心,舌燦蘭花的本事與那天才名號幾乎旗鼓相當。
不過現在呢?幸村斜睨了一眼握着劍不擡頭的人,微微勾起唇角。擡手一擺,身後端着酒的侍從便上前來。
“吶,既然你們兩個都不想兵戎相見,不如就換個方式罷。這酒裏的毒見血封喉,而且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可以取人性命。不是要比打打殺殺好很多麽?”他的耐心其實很有限,尤其是知道了結局的戰争,一直拖着會很無聊。既然兩人僵持不下,還不如由他去推上一把,事半功倍。果不其然不二立刻就擡起了頭,只是卻并非看向他。并且他以那般神情看着手冢,也着實地令幸村更加不悅了。相形之下,手冢的反應就好上許多,将不二眼中近乎于祈求的感情收進眼底,卻沒有露出更多的情緒。視線掃過近在眼前的酒杯,手冢直視着幸村,慢慢上前了一步。
“九殿下,若得天下,第一件事,會做什麽?”這種試探完全在幸村意料之外。他眯起眼睛,半仰起頭,開始對兩人一站一坐的情況感到不滿。确實連他的親信禦史中丞柳蓮二都說過,手冢是不由低看的人,若想用功名利祿讨好他,無異于自找難堪。此刻被手冢的身影籠罩着,幸村才完全相信了柳的話。也許确實光明磊落胸襟坦蕩,堪稱英雄。但是這種人,幸村抿了下嘴角,眼中透出更加薄涼地寒意。
對他而言,不能歸于自己的,就是必須除去的。
“四皇兄何須勞心?那應該是、皇弟,我的職責範圍罷。”
手冢面不改色,又似乎柔和了一些神情,是試圖開解他?幸村微微側着臉小心防備地看着他。
“家父曾說,得人心者,得天下。——九殿下如此聰穎,想必這種道理,更無需他人多言。”即使是沒怎麽有過對話的幸村也聽得出,這已經是這個剛正不阿的人極其婉轉的提醒了。他毫不掩飾亦無半分客氣地重新打量自己的兄長,斜陽下巋然不動的人影始終如一,他望進他的眼,忽然想起某一日與不二兩人閑來對弈時,不二對他形容道:“那人啊,”指尖白子劃過嘴角,輕巧落盤,不二輕笑道:“那是個連眼神都只會直來直往的呆子啊!”
思及那日不二的神情,幸村不耐煩地一掌按在了若萦琴身上,琴弦沒有半分動搖。他斂了下颔淡下眼,不再看手冢。
“既然是我幸村精市要的,本王自然就會認真對待。”輕輕輸出一口氣平複情緒,他瞥一眼側身站在不遠處的不二,重新牽起了嘴角:“四皇兄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罷。”手冢淡淡點頭應聲:“如此,在下便相信,殿下乃是言而有信之人。”依然不理會他的反應,手冢說完話便轉了身。
在這麽近的地方觀望真刀真槍的比武,還是第一次。宮中的演武即使是像游戲一樣的逢場作戲也是一律使用無刃兵器的,事實上幸村自己也并不喜歡血濺三尺的場景。固而雖然想知道“泮宮雙壁”究竟孰高孰低,他還是準備了毒酒。此刻手冢空着手站在不二對面,兩人之間相隔不過五丈,自不二從林間走出就沒有止息過的風掀飛幾人衣角袂袖。幸村輕輕攏了攏琴弦,不動聲色地等。
靜默對峙了許久,不二先擡了頭。縱然看不清兩人神情,幸村也并不在意。只是意外于居然是手冢先動了手。
原本以為他真的打算赤手空拳跟不二比試的,那人居然忽然揚起手向着他的方向而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身後侍從托着的青岚劍已經脫鞘而出,眨眼間便落在了手冢手中。被從臉側飛過的劍風掃到發尾,幸村微微側臉,除了一點涼意,毫發無傷。他聽到手冢對不二說。
“請。”
幸村再次眯起了眼睛。只見不二身形微微一震,便提劍而上,手冢亦不退讓。兩劍相擊節奏密集,迎着夕陽仿佛能看到四濺的火花。明明是他特意安排的,真的擺在眼前,幸村卻迷惑起來。不二确實曾說過,想要知道如果認真起來是否就贏得了手冢。但憑借他對不二的了解,這種被迫的安排不該是他的希冀。然而他正發揮的絕技,從燕閃到千晝夜,再到百萬天将,又實在看不出不認真的端倪。反觀手冢那邊,更是沒有一點手下留情的跡象。
——難道是以此來拖延時間?幸村不由得如此設想。
揮手将近侍又招近前來,他取過了其中一杯酒,放在鼻端輕嗅,随後微微一笑将毒酒均勻地灑在了若萦琴弦上。淌落的酒水沁入琴身,原本青碧色的琴越發地幽綠了。他端起雙手輕輕落在琴弦,一撥一滑。
伴着若萦清脆明麗的音,不二的攻勢越來越急。這一場拼盡全力的決鬥已經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幸村的指越落越快,仔細盯着兩人,一刻不松懈。劍鬥到這時候,兩人都有了些輕傷,也都很疲憊了。手冢肋下可見斑駁血跡,不二衣衫也多有劃破,怎麽看也是平分秋色。
當他再一次使用燕閃搶步回身時,大概未料及手冢就在他身後。一迎一反兩人都來不及收勢,只不過手冢劍鋒偏離堪堪擦過不二肩膊。不二的劍則是直刺心口,被手冢及時以兩指架住了劍峰收住了攻勢。兩人同時擡眼望進彼此,不二終于開了口,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那一瞬間幸村做出的判斷是再不幹涉恐怕事情多有變故,于是他立刻出言喊道:“不二!”琴音也忽地拔高了,緊接着就看到不二一掌震在了手冢胸口。
被震得退開些許的手冢一手壓在傷處,他擡頭看了不二一眼,身形一晃,嘴角淌出血來。見不二只是直直看着,沒有任何動作,幸村終于滿意地慢慢收了琴音。他站起來擊掌,動作無比優雅。
“不二,你果然衷心。我要你廢他左手,你便真的廢了。”暗看一眼手冢的反應,幸村懊悔地說道:“你放心,我再也不會懷疑你了。好嗎?留在我身邊罷。”
沒有人有所回應。
手冢揚起右手抹了下嘴角,還握着劍的左手慢慢擡起橫在眼前,不二始終看着。正想着原來手冢國光也不過就是如此,被激得惱羞成怒就想下毒手了,看到他迅速挽了個劍花,幸村也是心中一緊。擔心以不二目前的模樣,恐怕根本無法應對——然而。
手冢一掌擊在了劍柄,寶劍青岚便直直地紮進了竹林外一棵高大的榉樹中,連劍柄都整個紮進了樹幹。與此同時,幸村眼底墨綠泛黑的若萦琴,七根線齊齊斷開,散弦四射崩亂。若非他站起身恐怕早已被琴弦的張力所傷,幸村瞪向手冢,後者卻若無其事地僅僅為自己封了心口肩頸的幾處穴道,便迎着不二的視線靜靜地轉過身,就這麽走了,只字不留。
似乎是過于順遂的發展,雖然毀了慣用的名琴,留下了不二,幸村也就不想計較其它了。不很清楚手冢為何會不惜加重傷勢也要将若萦毀了,無法想象那樣一個人只是因為看穿了他的伎倆所以一怒之下做了這樣的事?幸村低下頭——沒了碧色冰絲的若萦已經退去了玉色變成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琴。江湖中人若是得知此等寶物就這樣付之一炬了,恐怕會唏噓不已罷。不過,也會因此少了許多紛争就是了。幸村無所謂地搖搖頭。
不二仍站在原地,微微側着臉,看向已經空無一人方向。紅如血的殘陽在他身後,單薄的身影,單薄的衣衫,一柄長劍。側身站立的姿勢和細細長長的身影,令幸村蹙起了眉。他走上前去,一手落在他肩上。
“不二,回宮罷。”
手下的身體微微一震,不二緩緩轉過臉,清藍的眸子裏一片空曠的安靜。感覺到幸村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不二側頭看一眼,降下眼簾低眉後撤一步。
“謝,殿下。”然後他雙手托起長劍赭雲,遞向幸村。
第一次沒有走在他身側沒有等他的不二,轉身的樣子似乎有種虛無缥缈的感覺。幸村将赭雲與同對的青岚一起交給了侍從。一個人留在了園中,聽風穿過竹林枝葉的聲音,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林中另一人踱步而出,似乎也是打算默不作聲地離去,幸村睜開眼睛轉身緊緊盯着那人,後者終于還是停下了腳步。
“連你也要悄然離去嗎。”真田掃一眼面目全非的若萦,這才側身直視幸村問道:“你是真的想殺死他?”
幸村不悅地別開眼:“連你也不高興我殺他!為什麽?你何時與他感情這麽好了?”
真田繃着嘴角一時沒有回話,見他不解釋也不否認,幸村更加不悅了。他猛地回過頭,卻為真田露出的神情深深一怔:“你那表情是什麽意思?我令你很失望嗎?你不是不是也想離開我!”真田阖上眼搖了搖頭繼續擡步向外走去。
“即使不二離開你,我也不會。
“只是希望你,不會後悔。”
身後是無止無息的風。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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