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SY/F番外】舊時·約(下)
仿佛一夜襲來的秋意,凋零了滿徑的紅。蘭紫色錦履踏碎了枯葉,他聽着,一路窸窣聲在寂靜中回響。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他亦不知該端出怎樣的表情。
曲徑盡頭是一處開闊中臺,周圍高大香柏參天。向上望去,被圈住的青空,亦是一片壓抑的灰色陰霾。濃重的雲阻礙了極遠的視線,令本就不再廣闊的視野顯得更加擁擠了。盛夏的鳥語花香也像是在一夕間耗盡了生氣,銷聲匿跡去。寒露過後風中盡是凜冽的濕冷,映着灰蒙蒙的天,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語——“夢裏乾坤好,壺中日月長。”此情此景,倒真是有了些壺中觀日月之感。
林間忽有撲翅聲傳來,轉移了視線,通體雪白的鳥鳴聲而飛,直向孤雲。留下沒有羽翼的人,仰止觀望。
男人正雙手負後,側身獨立于臺心,一襲素淨黑衫,兩袖清風。不遠處空落的武器架上飛鳥的長羽婆娑而下,他慢慢睜開眼,視線随之而降。
白羽墜地的瞬間,他負在身後握拳的手緊了緊,又緩緩松開來。将這一幕收進眼底,幸村淡下眼簾,沒有出聲,也沒有任何動作。直到那人終于察覺到他的氣息,轉過身回望他。
先是銳利,之後疑惑,漸趨漸緩。
那眼神,仍似當初。
可惜眼波流轉,中隔流光千年,擋不住的舊事便如潮水湧來。曾幾何時,适逢那人習武耍槍收勢向他走來,他總是不贊許、不多言——只笑,然後安靜地遞過布巾給他拭汗。多麽熟悉的場景?
曾幾何時,是真情?
是假意?
事到如今,他竟也分不清些許。誰将流年偷換?此間寒暑數載,機關算盡步步為營,他終于剝落他孑然一身至今——莫說是手邊槍劍,就連那象征皇家身份的衣襟紋飾都換了一竟的素色。反觀自己?他看着他,不閃不避。
秋風卷起落葉擦過地面,發出細微聲響,衣擺雲襼鼓滿了風,有些冷。他們隔着半個中臺的距離,沉默端望。
偏殿屋室簡拙,加之沒有什麽器物擺設,所以一覽無餘。一張床榻,一張圓案,一雙木椅,一架角櫃,一柄燭燈。除此外,再無其他。收回視線他拎着酒擱在案上,看着真田從櫃中取出兩盞樽爵,又看着他阖上屋內的窗,遞來一件麾裘,他安靜地接過來捏在手裏。
“還是披着罷,秋末了。”
一如既往商量的說法,卻是強勢不容拒絕的口吻低沉嗓音。幸擡起頭看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眉間些許擰着,能看到淺淡的紋路。與他接近病态的膚色不同,原本就不甚白皙的膚色自從西境回來又黑了幾輪。他想起數月前見過的手冢,明明兩人是去同樣的地方,為何只有真田黑了這麽多呢?不自覺扯動嘴角,見真田莫名怔愣,他微微斂起下颔,溫聲道:“一直都沒注意到,你竟黑了這許多。”沒頭沒腦的開場白,讓真田反應了片刻,這才看看自己同樣變黑的雙手有些尴尬地應了聲。
“啊。——我自己也沒有注意過。”
幸村笑笑,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推拒了他欲要倒酒的動作,幸村托起酒壺将樽爵斟滿,又将其中一杯推過去給他。“西境,據說有很不錯的景色,與中原完全不同?”
“嗯——可以說是截然相反。——那裏很遼闊,雖然大部分區域荒無人煙,但是一望無際的長芒草,駕着馬馳騁其……”似乎是感覺到說得多了些,他迎上他的眼神抿緊嘴角沒有再繼續下去。幸村歪歪頭揶揄道:“怎麽不說下去呢?我想聽。”
“……”他端着杯子又放下。
“以前,你也很少會說這麽多的呢。”
“……是罷。知道你想聽的,不是這些。”
嘴角一頓,幸村淡下眼別向一旁呢喃道:“也對……我想聽的,不是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确實不是。”
不自然地沉默。他自己倒沒覺得什麽,反而是一向直來直往的真田有些局促地想要解釋着。幸村轉過頭,看着他皺着眉欲言又止,微微勾起唇角。
“幸村,我不是……”
“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替他接了後面的話。真田便再次沉默了下來。幸村端起杯子跟他比個手勢,兩人一起一飲而盡。他笑,他皺眉。他繼續倒酒,一邊用玩笑的語氣說道:“我的兄長們,似乎都很溫柔呢。你是,忍足是。還有那個、我就只見過那麽一次的四哥。”一杯酒滿,他又奪過真田的杯盞,替他滿上:“能讓不二那麽不顧一切的人,大概那日,不惜加重自己的傷勢也要毀掉若萦的舉動——也是為了我着想罷。”
真田不再客套地接過酒,點頭應聲:“手冢因為時常在外征戰,偶與綠林之人有交。他曾說過,這世間越是好用的奇兵異器,越有不可估摸的反噬力量。”真田正過臉看他,神情嚴肅起來:“你那天在弦上用的毒酒,既然擾亂得了他的真氣,自己是不是也受到影響了?”
幸村微微別開眼:“一點點而已。”
“是哪裏?”他的聲音緊張急切,身體也下意識地前傾過來。
“只是舊疾,稍微複發了一下……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現在已經無礙了。”
“別再喝了!”一把捉住他握着酒樽的手腕,真田看起來很生氣,這一聲喝止竟聽得他莫名心驚。正因為他從未對他厲聲戾氣過,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這人乃是讓三軍統帥都不敢直視的二殿下。一時間他忘記了他還在生氣,幸村眯着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他。迎上那和人一樣執着的眸色,看清他眼底一簇火樣的光,明亮而溫暖。
“你做什麽這麽生氣?”他緊盯着他的眼恍惚地笑道:“我不過是陪你喝一杯而已,你難道不知道,以後再沒有機會了麽?”感覺到真田的手腕微微動了一下,幸村正想掙開他繼續給自己喂酒,那人卻加重了力氣沉聲問道:“你在酒裏下了毒?”
“是。又如何?”
本以為他會震怒會痛心疾首會甩開他怒叱他,本以為他會很失望。可他卻只是擰緊了眉心搶上前奪走了他手裏的酒杯替他一飲而盡。将杯子和酒壺都摔出去,砸碎在牆角的聲音激烈清脆,幸村半垂着眼并不看他。他擺不出像樣的表情,也不想再說些什麽。對于像野獸暴怒一般的真田,他不害怕,只是心口有種異樣的疼痛感,傷口上了鹽,蟄得他快透不過氣來。他僵直地端坐着。
乍響之後氣氛更加僵硬也愈發壓抑,真田猛一振袖大步向他走來最後還是停在了一步遠的地方不再靠近。強壓着怒氣他斥責道:“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經得到了?難道只因為不二走了你就要自尋短見!”再上前一步,幾次開口又都吞了回去,他忽然狠狠地轉過身繼續喊道:“我什麽都可以給你,如果你要我現在就去把不二押回來我也可以立刻辦到!為什麽還要這樣做!到底是為什麽!”再次轉身。他雙手拍在案上:“解藥呢?解藥呢!”
幸村微弱地扯動嘴角笑了,他笑着看他:“解藥?我有解藥啊……在來這裏之前就服下了……不過是為了讓你沒有疑心,才和你一起喝兩杯的,你還不懂嗎?
“我怎麽可能,在終于實現了願望之後再去做這種蠢事呢?我唾手可得的東西啊……你是傻瓜嗎?沒有解藥的只有你一人呢……現在,你聽懂了嗎?”從幸村的表情上根本分不出話中真假,他的眼神像是沒有焦點,但是真田卻明顯松了一口氣。他一下子坐了下來,一手撐在桌沿,直到徹底穩住了氣息,他才擡起頭看他。
他凝望他,一分一毫,一點一點逡巡的目光,從發絲,前額,眉梢,眼角,臉頰,嘴唇,下颔,一丁點都不錯過。最後那個面如刀刻的男人,居然微微揚起了嘴角,像是安心了一樣,他輸出一口氣,穩聲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當我是傻子嗎?難道會有人明知是懸崖,還要一步步接近,最後一口氣跳下去?”
他垂着眼半晌不答話,就像無聲的默認與堅持。幸村繃直身體低聲追問:“為什麽……”
“……我說過,不會傷害你。永不傷害。”
什麽都沒有的屋舍裏連最後的陽光都轉了過去,瞬間就陰冷起來,他抱着那件黑色的麾裘,聽到那人說。
“我還說過,即使不二離開你,我也不會。”
深沉低回的聲音恰似百轉千回盤旋耳邊,一字一句,字字千斤。他覺得他醉了,醉得再也直不起身好好地與他面對面坐着,醉得他再也分不清楚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也不想再去花費氣力分辨清楚,醉得他提不起任何興致去看一眼他好不容易争到手的,千裏江山。
醉了的他記不得最初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留戀着醉了的夢裏面,有一種溫暖,在牡丹紅遍的禦花園。這個人曾經抱着他,對他說永遠。
他搖搖頭迷迷糊糊地想,醉得好啊,醉了一了百了,将往事都燒掉。脫力一般地伏倒在圓案上,掀翻了最後的杯盞,殘餘的酒液沾濕了雲袖,順着案沿流淌。他抱緊了麾裘,聽到那人急切地在耳邊喚道:“精市……精市……”
終于有人,還記得他的名字。
“精市……精市……”
醉了的夢裏面誰說過“我不會離開你。”
醉了還有沒有人來,再為他說一遍、永遠。
【SY/F番外舊時·約】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鍵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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