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犬妖17

因為心裏有了期盼,築山柊這段時間乖了很多,沒再做出有“逃跑跡象”的行動。

森川通過老宅內一切生物的眼睛,将月姬的任何一絲小動作都盡收眼底,他發現後者似乎是認命了,安安分分的享受自己給他提供的一切,滿心餍足。

“真乖。”

男人嘆息着低聲道。

老陶匠已經将陶土泥人燒制出來,交給了森川。

身材高大的男人從不會将少女的話視為無物,她說讓人将老陶匠平安送回村落,男人便真的沒有取老人性命,而是聽話照着辦了。

至于這個老人回到村後會不會将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大家,并找來除妖師、驅魔師或者厲害的浪人武士前來剿滅妖物,森川根本不想管。

他并非有什麽可怕的野心。

落到這種人非人妖非妖的田地,只不過所求一人而已。

若是真有不長眼的東西想要破壞他們平靜的生活,那就別怪森川手段血腥兇殘了。

時間流逝,築山柊在這個世界過了個相當舒服的新年。

新年後不久,集市裏歡騰的喜慶還未完全退去,就又下了一場綿綿不絕的大雪,硬生生凍滅了人間煙火氣。

雪後初霁,銀屑封山。

一輕甲武士騎着黑馬急奔在小徑上。

他腰間挂着一塊刻着入江家紋的精致木牌,長相雖然不錯,劍眉褐眼,鼻梁高挺,但眉眼間總是流露出輕浮之色,會讓人覺得有些許不舒服。

雪雖然已經停了,但撲面而來的風卻更加冰冷,像是要刮掉無畏旅人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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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甲武士伏低身子,讓自己與冷空氣接觸的面盡可能小,他呼哧呼哧的喘出熱氣,水霧沿着覆面的黑巾凝聚在眼睫和眉毛上,不一會兒就被凍成了星星點點的小冰珠。

“偏偏接了這麽個苦差事。”

八山健介“籲”的一聲勒緊了缰繩,黑馬高高揚起前蹄,将地面上松散的雪花也一并帶起。

黑馬邁着噠噠的小碎步停在路邊。

它身上的主人掏出地圖确定方向,又從挂在馬側腹的包裹中掏出一袋烈酒,灌了兩口。

辛辣的酒液順着喉管流到胃裏,整個人都熱了起來,背心冒着熱汗。八山健介搖了搖酒袋,發現裏面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液體了,便沒有繼續喝,用力擰緊了蓋子。

“希望那位女姬大人的容貌不要讓我失望吧。”輕甲武士哼笑出聲。

“不然就真的太倒黴了。”

八山健介是不久前才投奔入江家主麾下的一名落魄貴族後代,現在雖然跟藤原澤野一樣都是武士階層,但要真論起身份,他可要比後者地位更高一些。

因為加入的時機很不巧,正好在月姬離開長崎之後。

所以八山健介并沒有親眼見過少女的臉,只是在旁人口中聽說這位女姬擁有令人驚豔的面龐,那雙看不見的藍瞳更是如極品寶玉上的一點瑕疵,令人深感惋惜。

男人深邃的褐眼向遠處眺望了幾秒,接着一拍馬腹,繼續以極快的速度向前奔去。

坐落在荒野中的老宅,除了周圍的鳥類多了些,并無其他異樣。

八山健介身為一個普通武士,自然想不到這裏早已成為妖怪的巢穴。

“咚咚咚。”

男人一手牽着缰繩,一手叩響了門上的貔貅銅環。

很快就有人過來給他開門。

這段時間森川持續吸收低級妖物的妖力,如今實力更上一層樓,從他身上分裂出去的白蛾也變得愈發強大。

現在被寄生的人已經沒有當初臉色青白、肢體僵硬猶如人偶的缺陷了,就算是八山健介,也沒有發現招待他的下仆們,竟然早就被妖怪寄生。

“奉家主之命,我來拜見月姬大人。”

下仆眸光微閃。

“月姬大人正在忙,您有事可以先告訴我,我會如實禀告給月姬大人。如果大人認為有接見您的必要,自然會放手中的事請您過去。”

八山健介劍眉微皺。

下仆的這番話說的很好聽,似乎也沒有失禮的地方,可他是真正的貴族後裔,自然能到覺到對方的态度已經有所僭越。

什麽叫月姬大人正在忙,有事可以告訴他?

呵。區區下仆,如何能替主人做決定!

不過八山健介也沒有想的太多,他只是認為這些野奴們在沒有主人的老宅裏待的太久,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

聽說月姬來此已有近兩個月,竟然還沒有将這些下人們調/教好嗎?

想到這裏,輕甲武士不免對所謂的月姬大人産生幾分輕視。

“這是家主大人寫的信件,我來的緣由信件裏面已經寫的清清楚楚。既然月姬大人正在忙,那就麻煩你将這封信交給她,她聽完後,如果同意,再來召見我吧。”

說着,便從衣襟中掏出一封封了紅蠟的信,遞到下仆面前。

下仆接過,領着八山健介到一間位置比較邊緣的客房安頓下,便離開了。他轉過身時,一直友好微笑的面容倏然冷了下來。

“信件……交給主人。”

那邊,醋意蓬發的護衛長一字一句看完信。

在得知逼得月姬只能女裝面世的家族,竟然還想讓他跟其他男人聯姻,以換取權力強大的姻親為盟友時,氣得恨不得就此殺上長崎,讓那些算計月姬的人統統成為妖怪的食物!

讓他們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軀體被一口一口吃完,痛苦到極致也祈求不到一個幹脆的死法!

“主人…那個人……要殺掉嗎?”

森川臉上沒什麽表情,“殺了,埋在花園裏那棵長得最好的櫻花樹下。再過兩個月,月姬就可以賞到最漂亮的櫻花,嗅到最甜蜜的花香了。”

也算是八山健介唯一一點價值吧。

“是。”

仆人還沒走出去兩步,疑心病很重的強盜忽又開口叫住他。

“先留他一條命,我另有打算。”

他想看看,月姬在面對留下和離開兩個選擇時,會選哪一個?

應該是留下吧。

畢竟離開這裏返回長崎,可是要嫁人的。

森川知道自己疑心病重,也知道過度限制月姬自由,反而會讓他産生逆反心理,從而厭惡留在自己身邊。

如果這次月姬選擇留下,就算他疑心病再重,也該給少年一些獎勵了。

“嘿。”

築山柊:“?”

系統:“你期盼已久的人到了。”

“那個信使?”

築山柊得到肯定的答複,終于松了口氣,他真怕這位承載着自己和系統殷切期望的信使,會死在半路。

畢竟這個世界,可是有妖怪的玄幻世界啊。

妖怪吃兩個人還不正常?

想他出發時有五個護衛,抵達時只剩三個了!

都怪那些可惡的妖怪!

系統慢悠悠的在心裏補充——

不,只剩倆。

還是倆最膽小怕事的,不然可能一個獨苗苗的活不下來。

系統透露出信使到達的消息後沒多久,果然就有一個下仆拜見築山柊,說說長崎那邊來了一個武士,遞來一份家主親手寫的信件。

為什麽要寫信?口信不行嗎?築山柊心說他又看不見。

這年頭就算是大家族,底下的侍女仆人們也沒幾個能認得字的。

少年皺眉想了想。

雖然腦子裏的第一反應就是叫護衛長過來讀,不過還是算了吧。

那家夥的黏人勁兒築山柊可消受不起,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準備返回長崎跟別人聯姻,中間還不知道會出什麽意外。

“老管家可識得字?”

下人們就不說了,老管家以前是入江家的家臣,又掌管這麽多年的老宅中饋,不識字實在說不過去。

那下仆回答,“識得。”

“那就好,”築山柊趕緊讓人把老管家請來。

不多時,老人便拿起泛黃的粗糙紙張,斷斷續續讀了起來。

“吾兒可好?

算算時間,你應當抵達老宅兩個月了吧,身體恢複的怎麽樣?

近日,我與大納言大人相談甚歡,他的幼子與你年紀相當,長相一表人才,且談吐舉止十分不凡……

……

我已和大納言大人商議好結為姻親,望吾兒早日随八山健介返回長崎。

父留。”

築山柊故意裝出驚訝的模樣。

大家族的女姬身份雖高,婚嫁卻很少能由得自己。坐于高位的“少女”垂下眼眸,沉吟片刻。

“今晚命廚房多準備些好酒好菜,我要宴請八山武士。”

他沒有說去聯姻還是不去,老管家拿捏不準月姬大人的态度,只得道:“是。”

天色漸晚。

晚霞如流雲,閑适的橫卧在天際。

八山健介已經洗漱過,才來時灰塵撲撲的疲累模樣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還算俊俏的臉,高挺的鼻梁和短的紮手的青色胡須,讓他看起來很像個不羁的浪人。

八山健介跟着下仆穿過幽靜的小路,來到燭火通明的宴客廳。

在眼下這個相對正式的場合,身份高的月姬大人是不可能早早過來等八山健介的。因此,男人看到空蕩蕩的主位也沒有覺得奇怪。

宴客廳安置了三張矮桌。

一張橫着放于主位。

另外兩張稍矮一些的,則分別放置在主桌的左右下首。

八山健介随便挑了個下首的位置盤腿坐下。

宴客廳內來來往往的全是忙碌的侍女,她們穿着款式相似的衣服,腳步快而不亂,食物和酒水絡繹不絕的端上來,很快就把每張矮桌擺放的滿滿當當。

天婦羅還在滋滋冒油、香酥軟爛的鳗魚燒裹着褐色的醬汁 ,還有正散發着熱氣的梅汁飯團和各種精致的壽司,以及各類開胃小菜。

八山健介這一路饑一頓飽一頓,大多數時間只用幹糧填飽肚皮,肚子不抗議,嘴巴也得抗議了。

可惜月姬大人沒來,他身為入江家主麾下的武士,也不好不守尊卑直接動筷。

八山健介散漫的屈着一條腿,忽然搖頭笑了下。

拿起酒碟倒了點清酒自斟自飲。

“嗯,酒不錯。”

起碼比他包袱裏的濁酒要好入口太多了。

“是嗎?你若喜歡,臨走前便贈予你一些。”

少女清脆的嗓音從簾子後傳來,話音還未完全落下,簾子縫隙裏便伸出一只修長瑩潤的左手。

浪子的目光完全被那只手吸引過去。

緊接着,身着潔白和服的貴女,踩着木屐從簾子後走出。

她黑發如瀑,一張臉竟然只有巴掌大小。

白皙的皮膚泛着淡淡的粉,嘴唇艶紅豐潤,未施粉黛,眉毛上淺淺的帶了一點棕色調,便襯的整個人如霧中精靈一樣通透。

無一處不精致,無一處不稠麗。

八山健介幾乎看呆了。

他這一輩子算是跌宕起伏。身為貴族後代,曾見過高門望族端莊娴靜的小姐,家族落魄後,流浪時也曾與吉原游女喝酒談笑。

只是……

只是還從未見過如此出衆,第一眼便叫人失魂落魄,色授魂與之人!

八山健介捏着碗碟的手松了勁,那葉青酒盞便滑落下來,落在地上,濺了浪人一褲子酒液。

築山柊好像聽到有什麽陶瓷器皿摔在地上。

微微側耳過去。

“可是摔壞了什麽東西?”

八山健介也因為這場小小的意外回了神。

“是我失手摔了酒盞。”

“原來只是酒盞,沒傷着人便好,讓下人給你換一個幹淨的。”築山柊沒太在意,被真紀扶着走到主桌旁。

八山健介這時才注意到,女姬的身後原來還有一個氣勢不凡的男人。

哈。

浪人笑眯眯的介紹完自己,褐色的眼瞳一轉,落在森川身上,“這位武士不介紹一下自己嗎?說不定我們未來還要為同一個主人獻出生命呢。”

築山柊不是很懂這些武士為什麽總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邊。

“他是我的護衛長,名叫藤原澤野,之前也在父親大人麾下,只是那段時間我生了場病,父親大人便讓澤野護送我回老家休養。”

藤原澤野?

八山健介聽到這個名字後,臉上再也沒法兒維持住輕浮浪蕩的笑意了。

他面露警惕。

“兩年前我還是個浪人,初入長崎碰上的第一個人,便是駕馬奔馳而過的藤原武士。”

本沒把八山健介當一回事的森川,緩緩擡起頭。

對方被他幽深的雙眼盯着也不害怕,繼續陰陽怪氣笑道,“哈哈,只是我怎麽記得,那時候的藤原武士與現在的長相似乎不太一致,也沒如今這般氣勢?”

這番話真正的意思,只有八山健介和森川一清二楚。

八山健介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森川——我曾見過藤原澤野,你別裝了,你不是他。

鸠占鵲巢的森川也沒有心虛。

“既然是駕馬奔馳而過,看花眼也不奇怪。”

坐在主桌上的築山柊完全沒察覺到他們話語中的火藥味,正握着筷子美滋滋的吃魚。

鳗魚很新鮮,因為是用碳慢火烤制出來的,魚肉焦香軟糯,還帶着一股碳香味,加上脆脆外殼上裹着的醬汁,實在是讓人欲罷不能!

而且因為他眼睛不方便,真紀就一直候在左右,幫築山柊把魚刺挑出來。

這樣築山柊吃到的每一段鳗魚燒,都不用擔心會被魚刺卡住啦~~

系統扶額:“別光吃,說詞兒啊!”

“哦哦哦哦。”

貴女似乎有意緩和八山健介和護衛長之間的氣氛,停下進食,潔白的貝齒無意識咬了咬筷子。

“唔,都已經過去兩年了,人當然會有一些變化,八山先生不用在意。”

八山健介懶洋洋的拉長了語調:“哦?是嗎?”

之後他也沒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而是開始侃侃而談。

将自己這些年來遇到過的有趣的事、聽到過的離奇傳聞,都用生動的語調說故事一般講給築山柊聽,聽的後者驚呼連連。

直到酒足飯飽,星子滿天,築山柊都還有點舍不得放八山健介走。

“哈哈,”浪子一只手揣進衣襟裏,昂首大笑道,“不着急不着急。月姬大人随我回返的路上,還有大把時間可以聽個夠!”

這話一出,整個宴客廳的溫度突然下降了好幾度。

森川這個晚上沒怎麽開過口,他就坐在矮桌後,看着和八山健介聊得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少女”,一口接一口灌着酒。

男人的忍耐力本就快到極限。

八山健介竟然還敢在他面前說出要帶月姬返回?

一時間,屋子裏熱鬧的氣氛瞬間冷凝下來。

森川沒有說話。

八山健介嘴角勾起,饒有興致的把玩着手中的酒碟。

他也在等待月姬大人的答案。

築山柊右眼一跳,直覺這個問題是個死亡題,磕磕巴巴的糊弄過去。

“我…我好像有點醉酒……”

可不是嗎?

少女臉頰駝紅,雖然沒喝多少酒,但藍眸裏噙着水意,俨然有些迷糊了。

“聽不懂,聽不懂,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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