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雪花糕 上

穗穗忙抓住他衣角,甕聲:“不是,不是。”

餘錦年皺着眉看她。

穗穗才小聲哭道:“我夢見一個好可怕的鬼差,它拿着很長很長的鏈子,它說時辰到了,要來鈎我娘的魂……嗚……小年哥,我娘她會好起來的是不是?她不會被鬼差勾走的,是不是……”

聽到并非是二娘病情發作,餘錦年才放心下來,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又拽了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印,安哄道:“有小年哥在呢,穗穗不怕,二娘一定會好起來的。”

穗穗半信半疑,仍不肯睡覺,餘錦年久勸無法,說了聲“等我片刻”,便去廚房用小瓷碗盛了半碗糯米端給穗穗:“你看,這糯米最能驅邪,你把它放在二娘床頭,那鬼差見了就害怕,定不敢來了。”

“真的?”穗穗忽閃着大眼睛問。

餘錦年點點頭:“自然,小年哥何時騙過你?”

見餘錦年如此篤定,穗穗低頭思考了不大一會,便接過糯米碗,噠噠地跑去二娘房間,小心翼翼地将瓷碗擺在床頭,又畢恭畢敬地磕了幾個頭,念了幾句“菩薩保佑”,這才爬上床,蜷在二娘身旁睡了。

餘錦年從門縫裏看她睡熟了,低笑道:“還是小丫頭,真好騙。”說罷将門縫關牢,又不禁郁郁起來。穗穗是好騙,可餘錦年卻騙不了自己,縱然他上一世師從岐黃名醫,卻也對徐二娘的病症一籌莫展。

據穗穗說,二娘起先還只是腹痛悶脹,因只是三不五時地發作一回,也便沒當回事,疼時只自己熬些軟爛好克化的粥吃一吃。後來腹痛愈來愈頻繁,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這才令人去請了大夫,大夫看過後有說是胃脘痛的,有說是痞滿的,甚至還有不知打哪兒請來的巫醫,說二娘是被小人下了腸穿肚爛蠱……總之說法衆口不一,湯水藥丸吃了不少,人反反複複卻不見得好。

至餘錦年來時,據說已吐過幾回血,人也消瘦得脫了形。

他又不是那石頭心腸的人,二娘收容了他又對他好,他自然不想見她如此痛苦,只是……餘錦年走回自己房間,不由嘆息一聲——用現代的話來說,徐二娘得的病大抵便是晚期胃癌了,哪怕是現代醫學也對之束手無策,更何況是條件簡陋的古時?因此即便是湯藥再有神效,也不過是拖得一時,緩兵之計罷了。

——二娘怕是好不起來了。

餘錦年仰躺在榻上,望着頭頂上在黑夜裏隐隐晃動的床簾流蘇,腦海裏一會子想到徐二娘的病容,一會子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整夜都輾轉反側,至天快亮時才模模糊糊閉上了眼。

這一閉眼,倒是入了夢,淩亂得很。

這一夢攪得餘錦年渾身疲憊,天剛漏了白,他便滿面倦容地醒了過來,睜着眼聽窗外公雞鳴了三次,才勉強地打起精神,用冷水盥洗後,忙拐進廚房和面燒水,獨自準備一天的面食營生。自打徐二娘病了,店裏收入漸漸抵不上藥錢,以前的跑堂小二只能辭了,因此這裏裏外外都只剩餘錦年一個勞力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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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水燒開的時候,餘錦年便趴在竈頭,尋思着今日做些什麽小食,随着鍋內熱水咕嚕嚕地沸開,他視線掃到昨日給穗穗哄去驅邪的糯米上,忽然來了計劃。

他收拾好廚房,将一舀糯米放在清水中浸泡着,便跑到店前開業下板,不一會兒,就陸陸續續有食客進來了。有些熟客見今日店外的小食攤還沒支起來,打趣地笑他:“小年哥兒,是不是又賴床犯懶了?”

餘錦年抿唇笑着,也不與人争辯。

好在信安縣人朝飯偏好吃些粥湯包餃,故而一大清早便來“一碗面館”點面吃的客人并不甚多,餘錦年手腳麻利地伺候過各位貴客,還能有時間制個小食拿來賣。

他今早想出的吃食,名叫“雪花糕”。

因着眼下夏末轉秋,早晚的天氣漸漸地涼了,不宜再貪吃那些寒涼之物,于是便想做個滋養脾胃的小吃來,這會兒靈機一現,便想起了這雪花糕。

他先将糯米淘淨,撈在海碗裏,加少許清水上屜去蒸。竈底下添了把柴火,将竈膛燒得旺些,他就轉頭去做這糕裏的夾餡,餡兒也簡單,就是黑芝麻與白糖,但做起來卻又有幾道麻煩的工序。

餘錦年另熱了鍋,将一小袋黑芝麻倒進去翻炒,沒個多會兒,芝麻裏的水分便烤幹了,粒粒烏黑小巧的芝麻在鍋底争先恐後地跳躍着,散發出濃郁香氣,他站在鍋旁狠狠吸了一大口香氣,感慨到怪不得說“仙家作飯餌之,斷谷長生”,這香味僅是聞聞便覺得身姿飄盈,更何論日日食用,真是能長生不老也說不定呢。

他把炒好的香噴噴的芝麻轉入蒜臼裏,又加上一把白糖,便使勁地搗,直到黑芝麻與糖都搗成渣碎。這時屜上的糯米也蒸好了,這熱燙的糯米須得反複錘揉,使其錘得軟糯細膩,才能用來做雪花糕。他揉撚得胳膊都酸了,卻又不得歇,緊趕着在案上薄薄刷一層油,把錘軟的糯米趁熱平鋪在案上,中間囊一層厚厚的糖芝麻碎,然後在上面再鋪一層軟糯米,最後,又将炒熟的芝麻粒兒撚灑在最上頭,充個好看。

餘錦年看着這糕,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皺了會眉,忽地拔腿往外走。

前堂的食客只見少年快步跑出了店門,叫都叫不應,正疑惑間卻又見他翹着嘴角走回來了,手裏還采的一支月季,嬌豔欲滴。正巧穗穗也睡醒了,循着香味找進後廚,正瞧見小年哥在洗花瓣。

餘錦年這一來一回,熱糕也稍稍放涼了些,他把手中月季花一瓣瓣洗好,用剪刀剪做小片,零星地點綴在糕點上,滿意地欣賞了片刻,便取來刀在冷水中一過,快手橫豎幾刀下去。

整整齊齊、方方塊塊,甜香松糯的雪花糕便做好了。

穗穗趴在窗上老地方,哇的一聲:“真好看呀!那上面的花兒能吃麽?”

餘錦年失笑:“怎麽剛睡醒就想着吃花瓣了?”他摘下一片嬌粉的花瓣,遞到饞嘴的穗穗嘴邊,“你嘗嘗?”

穗穗“啊嗚”一口咬住,在小嘴裏嚼吧嚼吧,粉嫩嫩的小臉一皺……呸,好像,沒什麽味道。

餘錦年看她實在是可愛得緊,一早上的忙碌便都抛在腦後了,伸手從窗臺上一把抱起穗穗,小聲笑着問她花瓣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片。穗穗這才發覺自己被騙了,兩只肉呼呼的小手伸直了按在餘錦年肩膀上,邊推他邊嚷:“穗穗不喜歡小年哥了!”

“哈哈,”餘錦年捏了捏她的臉蛋,用小碟夾上一塊雪花糕哄她,“不喜歡小年哥?那就不給你吃雪花糕了。”

“不吃!”穗穗哼了一聲,過會兒睜開一只眼偷偷觑那雪白的甜糕,表情糾結起來,似是在做十分嚴肅的心理鬥争,半晌,她伸手拍了拍餘錦年肩頭,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還是喜歡你一點點吧……”說完就去拿那糕吃,最後還看在雪花糕的面兒上,邊吃邊唔唔強調道:“只是一點點哦!”

餘錦年摸摸她腦袋,表示寬宏大量,不與她這“一點點”的小丫頭計較,轉身端了做好的雪花糕,放到前堂去賣。這來往“一碗面館”的食客許多是沖着每日的新奇小食去的,見今日拿出來的是個夾層的軟糕,每塊糕巴掌大小,半黑半白,綴點着紅粉花瓣,真真如紅梅落雪一般好看,且冒着令人垂涎的芝麻香氣,令人食指大動。沒多大會,這滿滿一屜的雪花糕便賣出去了不少。

有人笑問:“小年哥兒,你給講講,今天這糕又有什麽名堂?”

餘錦年老學究般的點點頭,做樣道:“自然是有的。這芝麻是補肝腎、益精血的聖品,糯米又能健脾養胃。你看這天也漸漸涼了,吃這二物補養正氣,豈不就是名堂?”

那人又追問:“那這花瓣是什麽名堂?”

“這……”餘錦年蹙眉思考,奇怪了片刻忽然訝道,“自然為了好看呀!怎麽,不好看嗎?”

來買雪花糕的街鄰們樂得笑起來,紛紛點頭:“好看的,好看的。不僅小年哥兒的手藝好看,人也好看!”

餘錦年也笑:“過獎,過獎。既然好看,不如多買點?”

街坊們你一言我一語,這熱熱鬧鬧的半個上午就過去了。快到晌午頭,餘錦年準備好了中午要用的一大鍋雜醬澆頭,又将一小筐黃瓜洗了,簡單做了個拍黃瓜當清口小菜,用臉大的盆盛了,端到前堂陰涼處,又擺上小碟,道一文錢不限量,叫食客們多吃多拿、少吃少拿。

大家都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雖沒見過這樣的賣法,紛紛新奇了一會兒,卻也沒人厚着臉皮沾這一小碟黃瓜的便宜。

這會子日頭也大了,餘錦年正捧着杯冷竹茶,窩在櫃臺後頭算賬,卻見兩趟馬車停在了自家店前。

他眯着眼睛望出去,見這馬車四角挂着璎珞穗子,花窗上還雕着喜鵲鬧梅,精致得很,跟車的還有幾名精壯的家丁,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車馬隊伍。

果不其然,打那前頭的車裏鑽出一個丫頭,發髻裏插着根小銀簪,僅看那身衣裙就曉得不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餘錦年才放下筆,便聽那丫頭趾高氣昂地走進來,張嘴問道:“店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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