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雪花糕 下

“在這在這,”餘錦年迎上去,“客官吃面?”

那丫頭正要指派,轉眼見到打櫃臺後頭走出一個面容清俊的小老板,眼角三分含笑,看得人心底酥癢,比自家府上那些不着調的小厮們好看多了,便不由低下頭,臉頰上飛了一抹淡紅,半晌吭道:“你們,你們這兒可有雅間?我們家小……主人,一進了城便聽說你們家東西新奇好玩,非要來看看。”

雅間?

餘錦年回頭掃了眼自家面館的方寸天地,心裏愁了一瞬,可又想到了什麽,笑道:“弊店蝸舍陋室,雅間……實在是沒有,若小主人不嫌棄,不如在這堂中用屏風隔出一處來?你看如何?”

笑起來更好看了,丫頭紅着臉心道,她瞥了餘錦年一眼就匆匆進車裏問了回話,過會又鑽出個頭來遙遙喊道:“妥的!勞煩小老板了!”

餘錦年應了,回到後堂,他知道二娘有幾扇木制屏風正好可以用,便去問二娘說明緣由借了來,楞是在本就狹小的空間裏辟出了一間“雅間”。

這堂裏食客也是好奇,都探着頭想看看這位小主人是什麽來頭。

這一看卻不要緊,只見那香車錦簾一撩開,走下哪是一位小主人,而是兩位姿容婀娜的小姐,一位穿着碧一位披着青,一個玲珑活潑一個則文靜雅致,二人走動間香粉飄袅,足畔生蓮,簡直是讓這巴掌大的小面館“蓬荜生輝”了。

餘錦年起先聽到小丫頭指明要雅間,便想到了來的可能是位小姐,所以并不如何驚訝。夏朝內自然也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說法,但男女大妨尚不嚴格殘酷,貧賤女兒抛頭露面維持生計已是常态,貴家小姐們也可以出門游玩,不過有不可夜不歸宿、不可單獨出門、不方便與男人們同坐一桌同聲嬉笑等諸項規矩,到底還是要保持些矜持距離的。

只見活潑的那個小姐剛入了座,便叫拿些簡單食物過來,吃過好趕路。

餘錦年便下了兩碗熱面,拍了一碟黃瓜小菜,另調了個酸辣菜心,再加上兩塊雪花糕,一起端上去。頭幾樣那小姐看得很是無聊,至雪花糕時才多瞧了一眼。

“這是早上新做的雪花糕。”餘錦年介紹道。

碧衣小姐仔細看了看,嗔哼一聲:“不就是糯米和芝麻?叫甚麽雪花糕。”

餘錦年點頭稱是:“不過是取個好聽的名兒,吃着也高興不是。”

“瑩兒。”那青衣小姐擡了擡頭,終于出聲,“是你非要來,既是來了,便不要多嘴。”

“知道了阿姐。”碧衣小姐吐吐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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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姐又問:“此去夏京還有多少日程?”

後頭的丫頭回道:“若是趕得快些,約莫還有半月,應能來得及趕上青鸾詩會。只是不知……今年的詩會,那位公子會不會出場?”她說着,臉上露出些神往,“聽說那位飄然出塵,風姿卓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新任狀元郎不是朝他下戰書了麽,他既都接了,定是會出場的!”碧衣小姐咬了口雪花糕,滿懷期待地說,“往年他都是只遞詩作來,從沒見過他的人,今年我是一定要瞧上的!”

青衣女搖搖頭:“怕是又空歡喜一場罷?”

碧衣小姐憤憤:“阿姐你莫烏鴉嘴!”

“瞧見了又怎樣?”後頭的丫頭嘻嘻笑說,“二小姐還能嫁了他不成?”

那二小姐頓時臉上一紅:“荷香!”

荷香立刻捂着嘴噤了聲,笑躲到一邊去了。

“青鸾詩會……”餘錦年聽到個新鮮玩意,心裏就多琢磨了幾下,不料嘴上卻念了出來。

二小姐回頭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青鸾詩會罷?”

餘錦年微笑,老實道:“不知,敢問小姐這是個什麽?”

“這也不知?”二小姐一副大為吃驚的表情,将餘錦年上下打量了一番,簡直是像在看什麽天外來物一般稀奇了。她又不屑與餘錦年這般粗鄙得連青鸾詩會都沒聽說過的鄉巴佬解釋,便擡擡手指,喚來丫頭:“荷香,你來說!”

荷香于是将餘錦年拉到一邊,講起了這青鸾詩會的緣由來。

原來,這夏朝都城“夏京”郊外,有一風光極美的山谷,谷中溪流蜿蜒,花樹袅娜,每至初秋時分就會有天雲纏水的奇景,彼時山谷煙雨霭青,霧繞雲蒸,宛如人間仙境。前朝皇帝在那谷中修了一處觀景之臺,因傳說此谷曾有青鸾盤繞,便取名為“青鸾臺”。

但凡是當世美景處,當然是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足跡。每年初秋,才子佳人們齊聚青鸾臺,鬥詩比文,一展文采,拔得頭籌者自然是風光無限。

然而從前幾年開始,這青鸾詩會上出現了一個人,一連數年只派小厮遞詩作來這青鸾臺,人卻從未露過面,便将那些自诩才華絕頂的才子們比得體無完膚,實在是傳奇人物。因是青鸾臺上發生的事兒,又有人打聽到這人名字裏竟也帶着個鸾字,于是有佳人小姐們給他起了個雅號,叫“青鸾公子”,甚是崇拜。

後來又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這位公子有出塵之表,脫俗之姿,便是男兒見了也要自慚形穢,又是引得官家小姐們的仰慕更上一層。

這官家小姐們向來是市井間的潮流風向标,這麽一來二去的,連帶着“青鸾詩會”的名氣也大了起來。這不,今年詩會又快到了,恰逢朝上新來了位才華橫溢的狀元郎,偏是不服這位面兒都沒見過的“青鸾公子”,騎馬游街時當衆就下了戰書,邀他青鸾臺一比高下。

人們本也沒當回事,畢竟那位公子寵辱不驚的,天大的事兒也沒叫他露過面。誰知,嘿,這回真是奇了!戰書下了沒有兩天,便有人傳出話來,說青鸾公子應下了!

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

餘錦年聽罷,便理解了諸位小姐們的心思,追星嘛,尤其“那位”被傳得仿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天上有地下無的,本以為這輩子是看不着偶像真人了,現在乍一聽說這久居九天的神仙偶像突然要下凡開演唱會了,搞不好還能得到親筆簽名,這豈能不激動?

應該的,餘錦年老神在在地點點頭,他不僅理解,而且非常理解。

兩人低頭說話,難免靠的近些,丫鬟荷香偷偷瞧着他,心裏頭突突直跳,好像是小姐說的那種什麽……什麽一頭牛在心裏頭亂撞。

倘若餘錦年能知曉荷香的想法,定是會滿臉溫和地糾正她,姑娘,那亂撞的是鹿。

說完話,屏風裏二位小姐也吃好了,結賬時那大小姐十分闊氣地直接給了幾粒銀珠,道是那雪花糕做得好吃,賞他的。餘錦年笑着接了,奉承幾句又送她們出去。

臨走,馬兒已經嘶嘶叫着揚起了蹄子,餘錦年剛直起身子,便見一物從車上飄下來,直飛到餘錦年腳邊。他彎腰撿起,卻是一條絹帕,帕上一頭繡着朵清荷,另一頭則紋着兩行字兒。

他盯着那字兒看了半晌,雖是心裏大概能猜到這手絹的意思,卻還是從食客裏找了個熟人,是往日裏在東巷口給人抄書為生的老書生,問道:“王先生,我不怎麽認字,您且給看看,這字兒是什麽意思?”

王書生疑惑地看了看餘錦年,好似沒想到他這樣白白淨淨,竟是個不識字的。

餘錦年也讪讪而笑,這裏的文字類似于華國的古篆體,但在餘錦年眼裏仍是筆畫繁複,難以理解。他這具身體自四歲跟着堂叔一家起,便再也沒上過學堂,如今餘錦年認得的字一些是原身父親沒去時教的簡單字兒,還有一些是他穿來後自個兒七零八落學來的,連猜帶蒙,數來數去,也就是那些算賬常用的數字和一些瓜果蔬菜名兒。徐二娘倒會寫字,可是她精神不好,不能勞煩她,至于學堂……他沒時間也上不起,所以時至今日,他還是和半個文盲沒兩樣。

“先生?”餘錦年回過神來,見王書生也在神游天外,就又喚了聲。

王書生自知剛才的打量失禮了,忙定睛去看手絹,頓時嗬嗬笑道:“喲,小年哥兒,那丫頭怕是相中了你呀!你看這詩,是青鸾公子所作,那小丫頭是借這清荷之詩抒發與你的情義呢!”

又是青鸾公子。

餘錦年謝過了王書生,将手絹疊好收在賬臺下面,心裏揣揣道,這位仙人偶像名氣怎的這樣大?

下午店裏人少了,徐二娘精神也好了些,餘錦年搬了把躺椅讓二娘靠着,她一聽說今日新制了雪花糕,便非說要嘗一嘗。二娘是脾胃的毛病,本來糯米這種吃食不好消化,不該讓二娘用的,可病情都已惡化到有一天過一天的地步了,餘錦年也不願令她掃興,就切了一點來,配着碗面湯,囑她慢慢嚼着再咽。

把在後院玩的穗穗拎過來陪着她母親說話,餘錦年才得出空來,要去集市上找販菜的李大娘,與她商量明日進些什麽菜品。

從菜市回來的路上途徑一家書局,餘錦年想着自己總不能一直這樣文盲下去,要不然連小姑娘的情書都看不懂,思索着要不要買本啓蒙讀物回去自學,店老板見他猶豫不決,遂伸手請他進去看。

“詩史話本,什麽都有。”店老板笑着。

餘錦年看什麽都似天書一般,覺得有些局促,又撿了幾本看着很薄字兒又簡單的書問了問價,都貴的要死,他摸摸自己的錢袋,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字是要認的,書也是要學的,只是不是現在——他安慰自己——現在得先攢錢才行。

正要走,無意間掃到書局角落裏一本落滿了灰塵的舊書上,青藍色的皮兒,還缺了個角。

店老板也看出少年有心向學,可惜囊中羞澀,便拿起那本缺角的書來,遞給餘錦年道:“這本是去年的青鸾詩集,書脊被我那頑皮兒子浸濕了一些,後來放在倉庫裏又被老鼠啃了一個角兒,反正賣也賣不出了,你若是想要便拿走罷。”

只見少年眼角一彎,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還非常熱忱地道了好多個謝,倒是讓他這個拿破舊書送人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餘錦年拿了書,寶貝似的捧回了家,他現在深切明白了“知識就是財富,沒有財富就斷斷不可能有知識”的歪道理,一時感慨自己斬過千軍萬馬從名為“高等學府”的獨木橋上畢業,也好歹算是打拼出了一點成績,如今卻要一窮二白從頭學起,簡直是太糟踐人了。

以至于穗穗見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懷裏藏了什麽好吃的,最後扒出來見是一本皮兒都掉了一半的書,很是沒趣地跑走了。

晚上閉了店,餘錦年興致勃勃地掌上燈,翻開書冊。

這書名是“青鸾詩集”,店老板也說是以往青鸾詩會的佳作整理,結果餘錦年仔細一看,裏頭半冊子的詩詞卻都是署名為“青鸾公子”——這還叫什麽詩集,改叫“仙人偶像個人專輯”算了!

看來這追星是自古有之,且狂熱度與現代相比有增無減啊。

餘錦年連字兒都認不全,更不說是讀詩了,味同嚼蠟地看了幾頁,囫囵地記了幾個新字的形狀。什麽,問這詩和那詩到底什麽意思?……對不起,他看不懂。

于是沒多大會兒,餘錦年腦袋一歪,哐叽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自此以後,這本《青鸾詩集》便日日擱在餘錦年的床頭——成了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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