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黃芩知母

何大利家在信安縣城南一處深巷裏,從一碗面館對面的百花胡同往裏,曲曲折折再走上一頓飯的時間,才能到何家門口。因為馬上就要到月夕了,有些人家的門檐上已經點了燈籠,幾人走了這好半會兒,天已黑得差不多,正是晚風簌簌,橘火瑩瑩。

餘錦年走在中間,時而新奇地瞧着兩旁各色燈盞,他腳步一慢,便聽到身後深深的喘息。

“季鴻?”他回頭叫了一聲。

那喘聲一停,過了好一會,季鴻才沉沉應道:“嗯。”

餘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将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餘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只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着細瘦,其實身體結實着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餘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着,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餘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餘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蹰着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着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着,他松開餘錦年将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着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餘錦年伸着胳膊:“那你拉着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面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餘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面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麽好,卻還帶着他走了這麽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只顧着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麽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餘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髒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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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說,餘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着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面館,先給季鴻看。

“餘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餘錦年耳朵裏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餘錦年如今還只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藥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只是這句誇贊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松了口氣,帶着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着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餘錦年急着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餘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着。

何大利聽餘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系,此時還在心裏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裏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裏頭傳出嗽聲,接着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着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嘆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嘆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着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須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麽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須的蕊來,斜插在發髻裏,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致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麽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餘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麽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裏哼出個音兒,就算跟餘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後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面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麽,我這不,将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餘錦年,這才露出笑容,只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衆取寵。”

餘錦年只當沒聽到,走到裏面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餘錦年聞聲回頭,卻只見季鴻正收了腳,面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餘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餘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态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餘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擡,只捧着要喝的一碗藥湯,臉色發紅。只是藥還沒入口,他就皺着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着是幹咳,沒什麽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藥,或者吃過什麽食物?”餘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便坐在何二田對面,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藥,是因為那關系着看舌象是否準确,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

這何二田整日與一幫纨绔子弟一塊兒,其父何大利說他是“與纨绔混跡”,卻也是擡舉他了,說白了,他只是那群小少爺們的狗腿兒罷了。而何二田自己心裏卻是沒有點哔數的,覺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與那些少爺郎們相提并論。

是故聽到餘錦年也叫他“何小少爺”,頓時心裏樂開了花,清清本就沙啞的嗓子,伸出舌頭來給他看,又問:“你也是大夫?”

餘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只格外大的水壺,笑笑:“只是個廚子罷了。”看過何二田的舌苔,為他號了脈,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将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藥裏,微微一皺眉:“這藥……”

“是在下拟的方,如何?”那摔了臉趴的郎中竟還沒走,冷聲嘲了一句。

餘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擡頭看了看一臉淡漠的季鴻,心裏差點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繼續說:“這藥湯聞着很苦。”見到另一碗裏有些藥渣,于是撚起來看了看,辨認道:“黃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藥。

何大利亂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聽了風就是雨,見餘錦年如此嚴肅的表情,立即問道:“可是這藥有什麽差錯?”

“這倒不是……”餘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斷了餘錦年的話:“你懂什麽,良藥苦口!”

季鴻眼神一轉,那郎中捂着鼻子瑟瑟地往後退了一步,餘錦年嘴角溫和笑容不改,只粗粗掃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卻微微地冷了下來,他看過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婦施禮道:“我這便回去準備吃食了,明日派人送來。”

說罷告辭,便拉着季鴻往外走。

郎中心裏頓時惱怒,他鄒恒在信安縣行走,哪個見了他不得叫聲“鄒神醫”,就算是寒冬臘月裏縣令着人來請,也只能在診堂裏站等,這毛頭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已經走出房門的餘錦年卻完全沒有不敬的意思,他看過鄒郎中的藥,雖心中有些想法,卻也自知行間的規矩,當衆揭人短處讓人日後從業艱難,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正打算出門後找個機會,與鄒郎中好好商議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誰知那鄒郎中惱羞成怒,一把抓了過來:“你這小子,莫慌走,與我講清楚再說!”

他手上還提着藥箱,少年背對着并沒有看見這一動作,正與季鴻說笑,此時季鴻臉色一變,忽地向後側開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後一攬。

餘錦年感覺眼前一暈,就被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抱裏,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

他楞了倏忽,忙從季鴻肩頭探出去看,見那藥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鴻的側腰,他登時火氣從心底而來,掙開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塊,問季鴻疼不疼。

季鴻垂首看着餘錦年,輕輕搖頭。

雖然季鴻對他來說,不過就像是暫時收留了一只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可就算是暫居的,那此時此刻也是他餘錦年地盤上的東西,哪裏容得外人來欺負!

“你做什麽!”餘錦年瞪向鄒郎中,“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鄒郎中雖是不小心把藥箱揮出去了,卻哪想到這之前還軟綿綿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鍋似的,也怔住了:“你……”

餘錦年道:“你什麽你,不用給我哥哥道歉的嗎?”

季鴻又看了餘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裏還有點高興,也就沒有阻止少年發脾氣,只靜靜地站一旁繼續表演“虛弱”。

裏頭何大利聽見外頭的動靜,連忙跑出來調和,一口一個“鄒神醫”,反叫得鄒郎中膨脹起來,更是不願意與餘錦年這樣不識禮數的毛小子賠禮。

餘錦年冷笑一聲,道:“那我就如‘鄒神醫’所願,好好與你說清楚。你這方确實是好方……”

鄒恒自得地說:“自然。”

“——可惜方不對證。”

那郎中聽了火冒三丈,連季鴻的冰眼刀也顧不上了,沖過來就與餘錦年對峙:“你道是再說一遍,我的藥如何?”

餘錦年不急不躁,揚了揚下巴緩緩說道:“先生既也是醫者,就看得出何家小少爺是咳嗽,既是咳嗽,就該辨咳、辨痰、辨內傷外感,如若不然,則極易失治誤治。”

“你說我誤治了?”郎中瞪着眼。

“觀閣下之方,應是清肝瀉火之法。然而何小兄弟是肺陰虧耗,并非是木火刑金,若是一味用苦寒之藥清肺洩肝,非但不能緩解症狀,反而過苦傷陰耗津。”餘錦年想要來紙筆開方,還沒張口,忽地想起自己不會寫字,遂又煩惱地将此想法置下,見那郎中一臉不信,又詳細講道,“病人面紅不錯,但并不是滿面俱紅,眼中脈絡也無紅赤之象,只是兩顴發紅而已,只因他面紅不是由肝火而致,乃是虛火引起。再看病人舌脈,舌紅少苔是陰虛顯著特點,另午後咳甚,不正是肺燥陰虛之證?且他脈中雖數卻無弦象,既無弦象,又怎能說他是肝火亢盛呢?”

郎中幹巴巴反駁:“他、他好端端的,又怎會陰虛?”

餘錦年轉頭問何大利:“請問令郎開春時,是如何病的?”

何大利還未張嘴,何家娘子便先氣憤地說了起來:“還不是那群無賴郎,剛開了春就要我兒下水摸魚,這春寒料峭的,我兒一回來就大病了一場,咳得極狠,那時吃過藥剛好了些,就又被那些無賴子叫去了,如此反反複複地吃藥,誰想就此留下了病根……”

“咳、娘,亂說什麽呢!”何二田也出來了,急得咳道。

如此就是了,所謂久病傷陰,虛火上炎,灼傷肺絡,那次落水正是個引子。

那郎中自己琢磨了一會,突然臉色大變,沉默不語了。餘錦年便知道自己也不用再多說,後頭就是撤去不對證之藥,用養陰清熱潤肺之法,慢慢調養,定能使何二田病情好轉。

見那郎中不說話了,何大利夫婦心裏也亮堂起來,趕緊湊到餘錦年身邊:“年哥兒,二田他可能治?用什麽藥?你且說,定是砸鍋賣鐵,我們也治!”

餘錦年怒極撒了一通火,反倒氣不下去了,只好搖頭笑道:“何須砸鍋賣鐵,只是還有些關鍵須待我回去後慢慢想。明日勞煩何師傅去趟面館,屆時我将藥與方一并交與你。”

“還有一事。至令郎痊愈前,令郎的衣褥、碗筷、餐盤,最好都能與你們倆的分開來用,用後用單獨的陶罐煮一下。夜間也不要在令郎房裏休息了,平日若是飲用牛乳之類也應煮沸再用。”

何大利雖不明白,卻忙點腦袋連聲說好,又讓婆娘拿了錢與餘錦年做車馬費,才送他倆出門。而那另一個開錯了方的郎中,狠狠瞪了餘錦年一眼,拎着自己的藥箱,早臊沒影了。

餘錦年只象征取了兩枚銅板,只說錢的事明日吃了藥食再說。

——

兩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季鴻見少年心不在焉的,很沒了來時的興致勃勃,不禁也深沉下來,以為他還在想那無良郎中的事,問道:“還氣着?”

餘錦年擡頭看了看季鴻,見男人臉色好了不少,但仍是唇色清淡,神情恹恹無力,他忙脫了自己的外衫,給季鴻披上,彎彎眼睛道:“沒什麽,只是想了些事情。”

“想明白了?”季鴻借着二人并肩走路的姿勢,偷偷摸了下少年的手,很是熱乎,這才放心地披着他的外衫。

餘錦年唔一聲,含混地說:“許是在賭吧……”

季鴻疑問:“賭?”

賭何家少年得的只是久病肺陰虧虛導致的虛咳,而不是讓此時人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瘵痨。這時所說的瘵痨,便是現代熟知的肺結核,中醫所說的肺痨。肺痨是因痨蟲蝕肺而致,病程長,也多見陰虛症狀,午後發熱,與陰虧咳嗽極為相似,卻又有着本質不同。

肺痨多見陰虛,但未必所有的陰虛咳嗽都是肺痨。

餘錦年見過不少肺痨病人,也在跟師時習得了一些經驗,陰虛咳嗽患者雖理論上也有午後發熱的症狀,但在實際臨床中,真正發熱的病人卻并不多。問診時他已知道,何二田并不常發熱,雖說他已病了半年未好,但看上去也沒有餘錦年想象中那樣羸弱,人還挺精神的,但這也不能排除何二田是個非典型的肺痨。

陰虧咳嗽與肺痨本就不易區分,在沒有X光、CT與痰塗片的此時,餘錦年其實并沒有十分的把握确診何二田究竟屬于哪一種,因此只能說是“賭一把”了。

而吩咐何大利分隔兒子碗筷等舉措,則是為了防止萬一何二田真的是肺痨,也不會傳染給何大利夫婦。

“你腰還疼不疼?”餘錦年沒有繼續就“賭”的問題說下去,而是揚起臉來問道。

季鴻方想搖頭,見了少年眼中投出來的點點燈光,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餘錦年道:“回去時壽仁堂家的藥坊應該還未打烊,我去買些活絡油與你揉揉。”

季鴻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任憑餘錦年做主了,而且揉腰的話……他不禁低頭看向了少年細長的手指,目中神色為之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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