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糁湯

直到被季鴻拉回了廚房,餘錦年才突然回過神來——竈內火都被自己抽了,怎麽可能會把水燒沸!他再回頭去看季鴻,那人抱臂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撒謊不臉紅的模樣。

餘錦年納悶地将焖得差不多的雞從鍋裏提出來,放在一旁晾幹了水分,又取來香油在表皮上塗抹一遍,抹着抹着他突然靈機一現:“莫非,他是怕我跟着那老道跑去修仙?”

他想問,可看了眼季鴻的臉,又覺得問不出口,萬一這生活能力九級殘廢真的以為鍋裏水燒開了怎麽辦,那豈不是顯得自己很自作多情。

算了算了。

餘錦年提起刀,咔咔幾下将油光發亮的雞給切片裝盤,這時雞煮得恰到好處,骨髓之間還有絲絲紅嫩的血色,而肉卻是極嫩無比的。又架起鍋,還得熬個蘸汁兒,他拿了醬油,四處撒看。

季鴻往前挪了一步,問:“要什麽?”

“蝦子,”餘錦年道,“還有姜。”

季鴻走出去,片刻就一手端着一個盤子回來:“這個?”

餘錦年點點頭,把醬油倒進鍋裏熬熱,煮沸一輪,再加入姜、酒、糖與蝦子再煮,撇去上層浮沫,做成了蝦子醬油,供白斬雞蘸食用。他夾了幾片雞在小油碟中,在蝦子醬油中滾一圈,便送到季鴻嘴邊:“試試菜。”

季鴻輕輕彎下腰,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筷子,把一整片雞肉都含進嘴裏,醬油的鹹味裹着蝦子的鮮,與爽滑的雞肉一齊在舌尖上漫開,讓人舍不得咽下去。

餘錦年以為他會接過去的,沒想到這人會直接伸嘴過來吃,一時還愣住了,待筷尖一松,他忙仔細去瞧男人的表情,竟沒有絲毫的變化,急道:“怎麽樣啊?”

季鴻目光微垂,半晌才看向少年,“嗯”了一聲:“不錯。”

真是言簡意赅……餘錦年氣的把剩下兩片雞肉的小油碟塞他手裏,便打發他出去:“吃完了去找道長借紙筆,借不到就不要回來了。”接着又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我對什麽道法長生不感興趣,還不如在紅塵凡世裏賺錢有意思,當了道士既不能吃肉又不能娶媳婦兒,我才不去。”

他說完,只見季鴻幽深的眸子裏似乎亮了一下,還沒仔細看清,那人就轉身出去了。

餘錦年只得壓下心裏疑問,将餘下的兩只雞分解,頭與骨扔到鍋裏與蔥姜紅棗一起炖湯。那邊季鴻很快就将紙筆借來,只是臉色臭得很,可謂是冰凍三尺了,不知道那道長是不是又與他說了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季鴻将紙鋪在一張方凳上,餘錦年邊忙着切菜邊與他報上菜名,寫完後叫季鴻舉着給他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認不得其中大部分的字,但就是羨慕就是想看,還誠意十足地稱贊道:“真好看,我要是也會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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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鴻張張嘴想說什麽,忽然從外面湧進來兩個年輕小子,兩人虎頭虎腦的,道是何師傅帶來的幫廚,來與餘錦年幫忙打雜的,問有什麽需要他們做的。

餘錦年猜到他倆口中的何師傅就是那位受傷的廚子,他此時正發愁季鴻作為生活殘障人士不堪大用,自己又忙得不可開交,這兩個小哥兒的到來真是幫了大忙,連忙感謝道:“勞煩二位小哥,将那席面單子拿去與主人家過目。”

其中認字的一個立馬去了,而另一個則留下來給餘錦年打下手。

二人之間的氣氛被打斷,且那倆沒眼色的小幫廚在嘗了餘錦年新做的兩道菜後,更是眼神精亮,圍着少年年哥兒長、年哥兒短。季鴻臉色發沉,只好緘默下來,被擠到一邊繼續撿他的豆子,撿了有一筐,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袖內的東西,嘴角隐隐地勾了起來。

“東子,西子。”打門外又走進來一個男人,“缸裏水空了,快去後頭河裏再打些過來。”

餘錦年擡起頭,趕緊招呼道:“何師傅。”

剛才雖然在陰陽師父那兒打了個照面,奈何當時何大利還沉寂在悲痛中,沒能注意到少年,眼下将餘錦年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驚喜一聲,過去拖着餘錦年的手:“你是一碗面館的小年哥兒?”

餘錦年被他過度激動的反應吓了一跳,點點頭:“我是。”

何大利忽然就紅了眼圈,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位中年壯漢哭起來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勸了也不聽。若是個嬌弱女兒偎着餘錦年嘤嘤哭泣,或許他還被勾出點惜花之心,可被一個肱二頭肌鼓得似包的壯漢抱着哭,那是哭得餘錦年渾身難受,手上也被蹭到了何大利好幾顆淚蛋子,他只好撇過頭巴巴望着季鴻。

沒等少年張嘴,季鴻便皺着眉走過來,把少年的手拽出來,撩起自己衣擺給他擦幹淨了,人攬在自己身前護着,問道:“何人?何事?”

餘錦年搖搖頭,一臉無辜:“不知道呀,不認識呀。”

等餘錦年又炒好了一道酸辣銀牙。那頭何大利才堪堪收了淚花,一臉可憐地望過來,只是何大利的視線還沒落到餘錦年身上,就被半途挪過來的一具身軀給擋住了,他擡頭看看,是一個面相俊美的郎君,正無甚表情地看着自己。

何大利讪讪地退後兩步,聳聳鼻子,左左右右地探着身子去看季鴻背後的餘錦年,喊道:“小年哥兒!行行好诶,有事兒求你!”

餘錦年皺着眉将菜盛出來,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又唯恐過去了再被人抱着跟號喪似的哭。所幸季鴻深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開口:“講。”

“何師傅你說,我聽着。”餘錦年躲在季鴻後頭,也附和道。

何大利終究是越不過季鴻這座頑山,便往後徑直坐在方凳上,垂頭喪氣地講來:“我有個混賬兒子,以前總不學好,跟着一幫纨绔混跡,可你說,他再混賬也是我老何家的獨苗苗不是?唉,這不是,打開春以來,這混賬小子不知道從哪裏染了病,回來就咳,日裏夜裏的咳,總也不好。請來的大夫說了許多,卻也沒有定論,還有道叫我們準備後事的。”說着就要捶腿大哭,“你說我老何家就這麽一根獨苗苗……”

一聽是病了,餘錦年立刻就犯起了職業病,在腦中将何師傅家獨苗的症狀過了一遍,立即打斷何大利的哭聲,問道:“可咳血了?”

何大利本來想說的不是他兒子生病這事的,這會兒聽到餘錦年的問話,就突然想起聽來的傳言,說一碗面館裏的小年哥兒不僅會燒菜,還是個懂醫的。他雖然不信這般年紀的小娃能有什麽大造詣,但這幾月求神拜佛地也請了不少郎中,也就不乏讓餘錦年也聽聽了,便恹恹回道:“咳血倒不曾,只偶爾啐痰,裏頭帶着小血絲子。”

餘錦年又問:“午後可發熱?”

何大利仔細想了想:“這……道未曾注意,許是沒有罷。”

季鴻垂首看向身側的少年,見他微微蹙眉,與平日燒菜時的輕松不同,他此刻神态端正,表情認真,乖巧之中又平添許多穩重,便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餘錦年心中有了些判斷,很快就從成熟穩重模式退化成傻樂呵模式,笑笑地問何大利:“那何師傅需要我做什麽呢?”

何大利見終于扯回了正題,忙說道:“自我那不争氣的兒子病了,就茶飯不思,吃什麽都沒胃口。前幾日,我家婆娘從一碗面館買了幾只糖餃,他竟吃得開心!後來我也想再去面館買點吃食,這不,就被這兒的生意給絆住了腳,唉,千難萬難,這養家糊口的銀子還是得賺吶,你說是不是……誰想到,這一愁,還把自己手給剌了個口子,真是歲星犯難,我這才去向陰陽師父求了道符……”

講道理,餘錦年實在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怎麽能這麽多的話,恨不能将家底兒都一股腦地倒出來,他轉頭瞧瞧一臉淡漠的季鴻,心想要是何大利匣子裏的話能勻一半給這位冷公子多好。

待何大利訴完這一番苦,餘錦年倒是聽懂了:“何師傅,你是想我去給貴公子做些吃食?”

何大利咕咚咚猛點頭,還補充道:“只要能讓我兒二田舒舒心心吃上一頓,錢不是問題!”

有錢不賺是傻子,且餘錦年确實技癢,想去看看那位據說犯了“不治之症”的何二田,于是點頭應允下來:“好的呀。不過我做菜有樣規矩,得先看看吃菜的人,看過了才能決定做什麽菜色。”

何大利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疑義,還十分熱情地幫起忙。

吳嬸娘家吃席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四張四方木桌正正好好坐滿,每桌上各一道白斬雞并紅燒土豆雞塊,一道醬燒豬肘,一碟炸魚,此外還有酸辣銀牙、蒜蓉燒茄,和其他七七八八的家常菜色,還蒸了兩屜白白胖胖的大饅頭,雖沒有多大排場,但卻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讓人看着就滿足。

匠人們吃得滿嘴流油,一口肉菜一口馍馍,可謂是風卷殘雲。

而最矜持的一桌莫過于是有陰陽師父的那桌了,道長拿捏着道門中人特有的矜貴,搞得同桌的吳嬸娘夫婦也怕失了顏面,只能望菜興嘆。

期間餘錦年去上菜,又被那道長拉住好一通說,卯足了勁想将餘錦年這塊老牆角給挖到他們山門上去。季鴻見了,裹霜帶風地走出來,将餘錦年拉到他自己身邊,臨走還狠狠剮了道長一眼。

逃回廚房,餘錦年便不願出去了,他将煲了一下午的雞湯重新煮沸。季鴻很配合地拿來幾只碗一并排開,又聽少年吩咐在碗裏各打上一顆鮮雞蛋。此時的雞蛋都是土生土長的柴雞蛋,各個兒金黃鮮嫩,絕無污染。

旁邊圍觀的何大利稀奇道:“這是個什麽吃法?從未見過。”

餘錦年也不藏技,笑道:“這叫糁,是北邊一種湯食,其實是剁骨碎肉熬湯而來的肉粥,但因各地喜好不同而又有些不同的變化,也就有了牛羊雞鴨等不同骨頭熬制的糁湯,又據其中所加浮椒是黑是白,因此又有了黑糁和白糁,湯中也可加入麥米同煮,口感能更充實一些。我所作的這道,就是白糁的一種,這糁呀,得用熱湯直接将雞蛋沖開,才能喝到鮮滑的口感,不能把蛋液倒進鍋裏煮。”

他說罷,便舀出一勺燙嘴的雞湯來,又高又快地澆進打了雞蛋的碗中,瞬間蛋液被熱雞湯沖開,黃澄澄地浮上來。上一世他跟着養父在老家住過幾年,常常在街頭早餐攤兒上喝一碗糁湯,配上小籠包,真是美味無比。

此時何大利與他兩個學徒聽了,都已咽着口水,躍躍欲試了。

餘錦年在湯碗中撒上一撮芫荽,點上幾滴香油和醋,才說:“嘗嘗吧。”

何大利立刻端起一碗來,也不顧燙嘴,沿着碗沿哧溜吸了一口,這一口将幾片芫荽葉并一抹蛋花一起喝進去,還沒來得及嚼,雞湯就順着舌頭滑下去了,他忙接連喝了兩大口,被燙得不行,哈、哈地直吐氣:“鮮,辣,香!好喝!”

兩個學徒也拽過碗來喝了一口,也連連稱贊。

三人各喝了一碗糁湯進肚,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哈哈,這湯喝着上瘾啊!要是有點湯餅泡着吃,就更舒服了。”

“什麽味兒這麽香?”吳嬸娘也循着味道走了進來,見幾人窩在廚房偷吃,也不惱,直大笑道,“小年哥兒,你又做了什麽好吃的,饞得他們活兒都不幹了。”說着就打發那兩個小幫廚去上菜。

吳嬸娘好心道:“年哥兒,你也勞累了一下午,也随着到外頭去吃點兒罷?這群饞嘴的在席上都吃高興了,正喝酒呢!”

餘錦年溫和一笑:“不了,謝謝嬸娘。我這位哥哥不喜去有生人的場面,我就撿着這些用剩下的菜随便吃點就好。”

“也罷。那邊臺子上有兩罐嬸娘腌好的壇辣子,你待會走時別忘了帶上。”吳嬸娘也不勉強,又聽外頭自家男人叫喊着再弄點酒水,忙從袖中掏出銀兩交于餘錦年,緊接着回到席上招待去了。

餘錦年掂了掂小銀錠,心裏盤算着什麽時候才能開上一家屬于自己的醫館。不過話說回來,他之前幾月也忙着賺錢,怎的就沒見有這樣好的生意上門,怎麽這冷公子一來,什麽吳嬸娘、何師傅的,就都湧出來請着他去做菜。

難不成,這人是財神爺下凡不成?

他想着,也偷偷斜着眼睛去看季鴻,誰知季鴻也不偏不倚地瞧了過來,兩人視線撞在一起。男人朗眉鳳目,眸瞳深黝黝的,陷阱一般引着人往裏鑽,好半天餘錦年才回過神來,拍着胸脯大呼好險,他竟盯着一個男人的眼睛看了這麽久!

季鴻問道:“怎麽了?”

餘錦年氣道:“餓了!”

季鴻:“……”

——

兩人簡單地吃了點,各喝了一碗雞湯糁,吃了幾片餘錦年現炸的雞蛋馍片,雖吃的簡單,但吃到肚子裏都是暖洋洋的。

餘錦年舒服地伸了個攔腰,見外頭天也暗了,便收拾收拾東西,将吳嬸娘送的壇辣子裝進籃子裏,準備去何大利家看病人。

他正待往外走,季鴻忽然将他拉住:“等會。”

“嗯?”餘錦年奇怪地站在原地,看季鴻拿着一條手巾浸濕了,疊成整齊方塊,又一只手将他下巴捏住輕輕擡了起來,離得越來越近。他一時錯亂,腦子裏閃過了什麽奇怪的東西,語序不清地問道:“做、做什麽……”

季鴻一頓,便又繼續将手巾一角覆在餘錦年臉上,一點點擦去了他臉頰上的爐灰。少年一直不安地眨動着雙眼,纖細的睫毛如蝶翼般,在季鴻心裏扇出小小的旋渦,他借着給人擦臉的機會,偷偷摸了一下,那雙小蝴蝶撲的一下阖起來,緊緊地趴在那兒不動了。

“好了。”季鴻放下手。

餘錦年扭頭:“那、那就走吧!”說着悶頭朝前,哐嚓被廚房的門框給絆了一跤。

似乎是極其輕微的,他聽見季鴻在背後笑了,像是無波無瀾的湖面上蕩起的一絲漣漪。

“走吧。”片刻,季鴻也緩緩地跟了上來。

吃飽了的何大利看見兩人打身邊走過去,一前一後,氣氛詭異,也不敢說話,滴溜溜跑到前頭帶路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某年月日,餘錦年正在寫日記:

季鴻用法之一:敲核桃~特別棒!

季鴻用法之二:撿豆子~特別棒!

季鴻用法之……

背後突然一暗。

餘錦年:……人美活好氣質佳,特別棒!我永遠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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