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纏花雲夢肉

兩人擠擠歪歪地回到面館,穗穗正扒着門縫往外瞧,見他們回來了,忙吧嗒吧嗒跑去給他倆拿了幹手巾,又繼續躲回門縫,餘錦年将蹄髈先交給小丫頭,讓她拎去廚房,便與季鴻一起回房擦身換衣了。

餘錦年拆了頭發,胡亂擦幹了自己,轉頭卻見季鴻一頭長發幾乎要往下滴水了,且半個肩膀也被淋得盡濕,再摸摸自己身上,幹幹燥燥的,唯有腳面有些濕冷。

他頓時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幫着季鴻換衣衫,将濕衣剝下來時,餘錦年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對方的肌膚,沾了水,更跟抹了層脂膏似的,雪白滑膩。明明這軀體也不如何火熱,餘錦年碰了一下卻猛地縮了回來,仿佛被燙着了一樣。

季鴻背對着他,輕聲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餘錦年壓下胸中那點異樣的遲疑,匆匆忙忙将他髒衣剝掉,取出一套幹燥淨衣披在季鴻身上,“快穿上罷,過會着涼就不好了。”

季鴻微低頭,淩亂散發便随着肩線滑下去,頸後那小片肌膚在柔順的發絲之間或隐或現,他身體單薄,雖不至于瘦骨嶙峋,卻也不是肌肉攢生,脊骨之上薄薄地覆着一層軟韌的皮肉,低頭時還能看見頸根一兩顆圓圓頂起的脊珠。

他還是這樣瘦削,明明是高門大戶家的公子,怎的能混成這樣?餘錦年看了幾眼,覺得心裏不舒服,也不知道該把眼珠子往哪裏放,所幸季鴻終于将衣領整好,那處不常為人所見的隐秘便被遮住,再也見不着了。

“錦年,錦年?”

餘錦年被喚回神,懵懂地啊了一聲,他慌眨了幾下眼睛,這才看到季鴻拿着一條手巾,正回首看着自己,語氣低柔地問道:“可否幫我擦發?”

“哦,好。”餘錦年接過巾子,讓他背對着坐在圓凳上。

季鴻很乖的樣子,一動也不動。一捧烏發綢緞般自手指間流過,滑得讓餘錦年有種抓不住的錯覺,他一手握着發尾,另一手捏着布巾自男人頭頂慢慢擦下來,邊時不時用手指松解着緊張的頭皮。擦過頂上,餘錦年便伸手去攏季鴻胸前的散發。

因是背對着,又有大片發絲遮掩,他虛虛攏過去的手沒抓住幾根頭發,反而摸到了季鴻的喉結,随即那喉珠在他指腹間上下一滾,餘錦年心下霍然一跳,指尖心虛般猛地蜷縮,硬硬的指甲就從季鴻脖頸處劃了過去。

随後季鴻低啞而極短暫地“啊”了一聲。

餘錦年忙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撓到你了?”

季鴻擡手捂住了喉頸處,模棱兩可地說道:“嗯……也許是罷。”

“啊?什麽叫也許是,我看看。”餘錦年轉到他面前去,彎着腰撩開季鴻的頭發,見季鴻仍捂着那處,便伸手去扒,“在哪呢,給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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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千辛萬苦地将季鴻手指扒開,竟是半道傷痕都沒看到,反而聽到頭頂季鴻的輕笑聲。

餘錦年氣的咬了咬牙,心說這人看着好乖,其實一點都不老實!便猛地擡頭去瞪他,誰知季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過來,因是眼簾低垂,黑眸被遮着半輪,故而眸色顯得極深,發絲陰影之間,他整張面容的輪廓愈加深邃……好像與平日不太相同了,此刻季鴻的視線很是攝人,讓餘錦年想移開,卻又移不動,他忽然覺得自己喉嚨幹幹的,于是話也幹:“你……騙我。”

“沒有,再仔細看看。”季鴻不疼不癢地回複道,并握住少年的手,引着他再來仔細摸一摸。

餘錦年的手指剛摸上去,那喉結又動起來,像是什麽活物一般。他傻愣愣的看着,季鴻突然又從鼻腔中哼出一個“嗯?”來,那聲音沿着骨骼震到餘錦年手上,顫得他五根指骨都酥了,使不上勁來。

“那麽遠,如何看得清。”季鴻将他拉近了些,問道:“這樣可看清了?”

餘錦年都快貼他身上,別說看什麽傷了,連季鴻下巴上有幾根汗毛,唇上有幾條淺紋都看的一清二楚,這人嘴唇略薄,鼻骨卻高挑,順着五官擡起視線,便不經意看進了季鴻的眼睛裏——那眸中蘊着一些濃郁的笑意。

兩人之間不過一個咫尺距離,季鴻壓低了聲音,嘴角抿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道:“這回看清了?”

“……”餘錦年登時明白自己又被耍了,惱羞成怒,轉頭從桌上抽來自己拆下來的發帶,快手快腳地在季鴻脖子上繞了兩圈,側面打了一個蝴蝶結,一字一頓地氣道,“看得可清楚了!傷得特別重!你不要動,給你打條繃帶!”

季鴻也沒想動,任少年用發帶在他脖頸上做了個裝飾,随後便看他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朝他呲着牙,撒腿蹦了出去。

被餘錦年拿來洩氣的,正是季鴻送給他的那條鴨蛋青發帶,他挺喜歡的,還沒帶過瘾呢。只是他都跑出來了,卻總不能再回去要罷……反正那人肯定會自己解下來的,到時候晚上睡覺再偷偷拿回來就是,如此一想便豁然開朗,随手取了條短繩将頭發紮了起來,去廚房做菜了。

從盆子裏拎出蹄髈,餘錦年拍了拍,哼道:“還是你乖!”

他燒上一鍋清水,先把蹄髈皮、肉分離,剔去骨頭,焯去血水,再用醬油、黃酒,與蔥、姜、花椒将蹄髈肉腌制起來。待水燒開,抓兩三個八角茴香進去,便将剝離出來的豬皮下鍋——買回來的蹄髈已經是粗粗去過毛的了,只是皮上還有些殘毛沒有除淨,這些細小的殘毛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除掉,只能用沸水焯煮後,再一一拔掉。

做蹄髈最煩的就是除毛,因它最消耗耐心,可這項卻是頂重要的一個步驟,這些小細毛雖看着不起眼,卻是相當影響口感的,試想當你面前擺着一盤色紅醬美的肘子,你一口下去,紮了一嘴硬毛,該多影響心情啊?

餘錦年耐心地處理好豬皮,将之放在一旁稍微放涼,便去找了塊幹淨透水的薄布與一卷麻繩。

他要做的這道菜叫“纏花雲夢肉”,聽着是極具有詩意的,讓人還未吃到這菜,便感受到了它帶來的堂皇華麗與風致典雅,入口添香,仿佛沾上這麽一小口,便能吸盡五湖四海的靈氣,與花相纏與雲同夢。

若是食客自備金碟牙筷,高居樓榭亭臺,耳聆絲竹綿曲,由婀娜女郎呈上這道菜,再用她的纖纖玉指喂菜入口,或許當真能品出一些雲夢之意來。

如若不然,還是回歸現實,心平氣和地接受它在這俗塵凡世中的另一個名字,且是最廣為人知的一個——醬肘花。

沒錯,這道菜其實就是平凡的醬肘花而已,只因其菜成後,橫斷開來能看到雲波般的纏繞花紋,且又是名宴中的一道,總不能叫醬肘子這般粗俗的名字,故而被文人雅客們贈了個“纏花雲夢肉”的仙名兒,以登大雅之堂。

餘錦年将處理好的豬皮在案上鋪開,把以酒醬腌漬過蹄髈肉平整地裹進裏面,裹緊,卷成前後差不多粗細的圓筒狀,再用布牢牢地包起來,以麻繩細細捆住。

另起鍋,鍋中投入香葉、八角、茴香、姜片、蔥段等各物,以及黃酒醬味,略下白糖,便可以将包裹好的肘子放進去,大火沸開以後,轉小火慢烹一個時辰,時而留意勿使鍋子燒幹即可。

蓋上鍋子,起手燒湯時,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點,在房檐下斷線似的挂着,一片滴答聲中,餘錦年忽地聽到撲棱棱幾聲響,起先沒在意,過了會,又是撲棱棱一下。

他順着異響摸過去看了看,在一個大肚陶壇與牆面的夾角裏,突然閃過一對綠光。

餘錦年被那東西吓了一跳,那東西也被餘錦年吓了一跳,兩人同時扭頭亂竄,結果竄的竟是同一個方向,那東西一頭撞到他腿上,被餘錦年腳下一個不注意,踩了尾巴。

“咪嗷——!”

餘錦年被這慘烈的叫聲定住了神,仔細一看,竟是只巴掌大的小奶貓,渾身灰撲撲的,毛都被雨和泥黏在一起了,鼻頭更是黑兮兮的,跟被人點了墨一般。

奶貓被踩了尾巴,金色貓瞳驚得豎起來,刺溜鑽回角落,彎着身子舔尾巴去了,舔兩口就朝餘錦年嗤嗤地噴氣,毛都炸起來了。

餘錦年探着腦袋仔細看了看那壇子後頭,那是個鮮少能被打掃到的角落,他在裏頭發現幾個小小的骨頭,還有沒吃完的不知是什麽東西的渣滓,以及幾片殘布片。這小東西如此大搖大擺地來去自如,看來是常客,且早就把這兒當基地了。

也怪不得,廚間又微暖又有這麽些好吃的,若他是只貓,也喜歡這裏。

餘錦年拿了條小蝦米,想哄它出來,小奶貓仰頭看了看,嗤得一叫,又縮進去了。于是他又拿了一條,用線穿上,在角落上方晃來晃去,貓兒擡頭嗅了嗅,似乎有些動心。

未幾,又掉下來兩條蝦米。

貓兒眼睛一亮,揚起爪子去抓。

誰想蝦米沒抓到,它卻被提着後頸從老巢裏揪了出去。

後頸肉是所有貓咪的絕對禁區,再不聽話的貓兒,只要捏住這兒,就再也不敢作亂了,只敢老老實實地蜷着。

餘錦年捏着小貓的後頸肉,細細地打量着這只小髒貓,心裏笑道,有什麽事是一條蝦米解決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兩條。對不對呀,小東西?

貓兒瞪着眼睛朝他吼叫,小肉爪裏伸出幾根粉粉的還不怎麽尖銳的爪子來,只不過這小東西的威脅聲在餘錦年耳裏聽來,不過是“咪嗚、咪嗚”的軟叫罷了。

“踩你尾巴真不是故意的,幹嘛這麽兇?”餘錦年該提為抱,将那幾條用來誘敵的蝦米将軍給小貓吃了,這貓兒果然是個小機靈,見有蝦米可以吃,很快不鬧騰了,揚着小腦袋巴巴地看着餘錦年。

它道:“咪?”

餘錦年就跟能聽懂它在說什麽似的,也回道:“咪,咪?”

貓兒又說:“咪咪咪!”

餘錦年摸着它腦袋:“眯。”

“嗤……”身後突然傳出一聲輕笑來。餘錦年回頭去看,見季鴻正抱着雙臂,一條腿微蜷地歪靠着門廊,深深地望進來,輕松地問他道:“你們都說了什麽?讓季某也聽聽?”

餘錦年盯着他脖子上那個明顯得不行的蝴蝶結,剛才一時生氣,也沒覺得怎樣,眼下看來,發帶與他白皙脖頸相映,竟是讓餘錦年想到了什麽惡俗的情趣游戲,不禁嘴角抽搐道:“你作甚麽還不将那發帶解下來?”

“嗯?”季鴻擡手摸一摸頸上的蝴蝶結,一本正經地發愁道,“這個?這是餘先生你說,季某傷得太重,要與我包紮傷口的,沒有餘先生你的吩咐,季某怎敢妄動?”

餘錦年心道:呸,不要臉!那你這輩子也不要解了!

作者有話要說:

——

季公舉:這個蝴蝶結真好看,年年給的。

年年:= =(我能說不認識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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