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糯米烏雞湯
帽兒山在信安縣西北,距縣城約有半日車程,因形似人之冠帽而得名,山雖不高,然林葉茂密,起伏向西,最終彙入一條山脈之中,因此山脈仿佛綿延百裏不絕,不知盡頭,故而有名百裏嶺,順着百裏嶺往西,便是人跡罕至的百裏山區了。
帽兒山約算是這山脈至東伸出來的一條小腳丫。
有人請醫,餘錦年自然風雨無阻,是故第二日一早,就雇了輛小驢車。他剛給拉車的黑驢喂了草料,季鴻便穿着齊整地走出來,兩袖用布帶綁起,墨發高束,格外的飒爽利落。
餘錦年匆匆掃了他一眼,便悶着頭給驢喂草。
清歡幫忙把車套好了,又抱出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塞給餘錦年道:“裏頭包了些餅子,二娘怕你們路上受冷,還叫給拿上了兩件披風。”
“兩件?”餘錦年愣一下,看了季鴻一眼,“他也去?”
季鴻保持沉默,他摸了摸驢子,便微揚衣擺跳上了車去,動作流暢,不給餘錦年絲毫拒絕的餘地,理好了繩,他道:“上車。”
餘錦年磨磨蹭蹭不肯動,過會道:“挺遠的,你不要去了。”
清歡看了看自昨日起便詭異非常的兩個人,仿佛是鬧了別扭,又不太像,她笑了笑說:“路生難走,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回來,季公子跟着也好有個照應。”
季鴻突然道:“我下去抱你?”
餘錦年吓得跳起來,一個骨碌翻上了車:“我上來了,上來了!快走。”
清歡噗嗤笑出聲,季鴻回頭看他坐好了,心道早這樣不就好了,于是揮動小皮鞭走起來。
……
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只剩下驢子昂嗯亂叫。驢車不比馬車,後頭拉着的是二輪車板,沒有廂的,且他們又迎着朝風往西去,餘錦年抱着膝蓋蹲坐在後頭的車板上,冷風被前頭端坐的男人擋去了一半,猶且覺得寒意四生,不知那人該凍成什麽樣了?
他這樣怕冷,還替我趕車,我無論如何也不該和他鬧別扭。
餘錦年蹲在後頭想了想,展開包袱取出一件披風來,小心翼翼地挂在季鴻肩上,又兩手繞過去給他系好帶子,道:“你不要趕這麽快,早些晚些不妨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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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便聽籲地一聲,一路小跑的驢子終于能歇口氣了,慢悠悠地踱步往前走。季鴻握住給自己系帶的那只手,側首看向餘錦年,見到他眼下那兩抹濃重烏青,又想起他昨夜在身旁翻來覆去,跟身子底下生了釘子似的,一夜未歇,更是天不亮便跑了出去,說是去借車,其實更像是逃命。
不由蹙眉道:“沒睡好?”
“唔,還好。”餘錦年抽了抽自己的爪子,季鴻抓得太緊了,他掙了兩下只好放棄。這姿勢扭曲,他擡起眼就能看到季鴻那雙薄紅唇瓣,胸腔裏又咕咚亂蹦,他趕忙低頭回避,又不巧看到了季鴻攥着他的手,頓覺手腕生燙,這樣的姿勢簡直一刻也保持不下去了。
“是我的錯。”季鴻卻忽然松了手,輕聲道,“靠我身上睡罷,不再擾你了。”
過了會,季鴻感覺後背微微一沉,餘錦年将臉埋在他披風上,使勁蹭了蹭,過會似乎尋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便不再動了,季鴻以為他要休息,便也不再與他交談,專心致志趕車。
然而餘錦年卻是睡不着的,哪怕是閉上眼睛,都能想到昨日廚房裏的沸湯聲,想到身後粗粝而微冷的牆面,也想到一片橙黃晨晖之間,背對着光芒朝他漸靠漸近的季鴻的臉。
他至今仍然不明白,好端端說着話,最後怎麽就成了那樣。
如果那時鍋子不開,無人打擾,他們是不是就已經……
餘錦年側靠着季鴻的背,忽地兩耳一鳴,仿佛是一團熱氣裹着三魂七魄從耳朵裏溜出去了,腦袋裏也跟炸開鍋了似的,嗡嗡亂叫。
之前是因為胡思亂想,無法寧心入睡,現下腦花都被他臉上熱氣蒸熟了,一片空白,閉上眼發了會呆,竟是郁郁沉沉地打了好長一個盹。
至季鴻叫他下車時,他還迷迷瞪瞪地不知到了哪裏,于是揉了揉眼睛,雙手一展,軟綿綿叫季鴻來扶。
季鴻借力拽了他一下,疑惑地看着他的臉,伸手一摸,道:“怎麽臉這樣紅,病了嗎?”
餘錦年猛地清醒,使勁拍了拍臉,趕忙跳下車:“沒有沒有。這是在哪兒了?”
季鴻狐疑地看着他,道:“帽兒山腳下。往上無法行車,只能徒步上去……真沒病?”
兩人正說着,遠處叢葉無風自響,嘩嘩一陣,季鴻下意識偏開半步,擋住了身後的少年。不過片刻,那枝葉被撥開,鑽出一個人來。
餘錦年踮着腳,從季鴻肩頭露出半張沒睡醒的臉,見來人原來是錢大。
錢大憨厚笑道:“可來了。我在前頭給你們帶路!”
山路難走,只有坑坑窪窪的小徑,還免不了被草葉勾住腿腳。其實一夜不眠也沒什麽,前世夜班時他經常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可如今不比前世,雖然日子苦了,可是生活也慢,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真是無比規律,反而不能适應熬夜了。
餘錦年神情恍惚,走兩步歪一腳,季鴻回頭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一個不留神,一頭栽下去喂了花兒,于是伸手叫他牽住。
三人磕磕絆絆,終于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茂林四合,圍住了一棟小木屋,屋中翠煙袅袅,外面還散養着幾只白毛烏腳的老母雞,見來了生人,紛紛四散而逃,倒是有一只小雞崽膽子大,竟敢跑來啄餘錦年的腳。
他彎腰将黃絨絨的雞崽抓起來,恐吓它道:“把你紅燒了吃!”
雞崽子一點也不怕,叽叽亂叫,又去啄他的手指。
季鴻見那雞崽子啄得挺兇,将少年的指頭都叼紅了,他伸出食指将雞崽的小尖嘴推開,輕輕揉了揉餘錦年被啄紅的那處。誰知雞崽不僅不害怕季鴻,反而低着頭在他食指上蹭了蹭,清脆好聽地叫道:“叽!”
餘錦年險些笑倒:“你看,難得有不怕你的小東西,快認個幹兒子罷!”
那雞崽軟軟蹭完季鴻的手指,在餘錦年手心裏蹦跶了兩下,脖子一梗,忽地吐出一條沒吃完的小白蟲來,餘錦年氣得正待要收拾它,木屋門吱吱一開,走出個農婦打扮的女子。
“大郎,回來了?”那女子雖然面容毀了,聲音卻很好聽,她與錢大擦了擦汗,才轉頭注意到餘錦年二人,不由神色微頓。
錢大握了握她的手,五大三粗的男兒此刻竟然羞澀起來,摸着頭笑道:“喬喬,外頭風大,你身子不好,快進屋去歇着。”将女子送回屋中,他又回來招呼道:“年哥兒,你們也快進來!”
這處木屋雖小,卻是五髒俱全,一應桌椅杯碗、床榻布簾,雖稱不上有多好,卻都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或許是專門給女兒家備的,都多多少少帶着些花色,很是溫馨。木屋當中有一張四方桌,擺着燭臺茶盞,以及一個針線籃,籃中放着個繡了一半的香囊。
那名喚喬喬的女子局促地坐在桌前,錢大進進出出又是燒水又是泡茶,時而問喬喬冷不冷、餓不餓,仿佛在他眼裏,這姑娘并非是滿面刀痕的醜八怪,而是貌若天仙的精致好女。
喬喬捧着錢大泡的粗茶,笑道:“大郎,院裏的雞鬧了,你去喂喂它們罷。”
“哎!”錢大連聲應下。
待錢大走出去,餘錦年仔細打量過這姑娘,試探喚了聲:“……雪俏姐姐?”
喬喬嘆了聲氣,苦笑道:“真是……這樣都瞞不過年哥兒的眼睛。”
“啊!”餘錦年一時驚訝,他只是聽此人聲音與雪俏極為相似,又想起清歡所說雪俏毀容之事,這才有所聯想。這可真是陰差陽錯了,沒想到那日餘錦年救起的溺水女子,竟然就是雪俏,他疑惑道,“雪俏,你怎麽……你病了?”
“嗯。”雪俏講起那日遭遇,終于将餘錦年自清歡那兒聽來的前半段對接上了。
原來那日她們分頭逃開,雪俏聽清歡的指引,一路往城北跑去,卻不料在河邊撞上了丁府的家奴,正四處查找她與清歡二人,她擔憂清歡被人抓住,便引了一波人來追她,扭打間不知是誰朝她揮了一棍,她眼前一黑,這才栽進河裏。
那夥家奴沿河看了看,沒找着她,又怕鬧出人命牽扯上丁家,這才悄悄離去。
被餘錦年救活後,錢大好心将她帶回家中,灌了熱湯,還買了金瘡藥與她敷臉,只不過臉上的傷雖好了,卻留下了難看的疤。錢大也不過是個靠打漁為生的農戶,能如此盡心待她,她已是感激不盡,傷好後,便盡可能地與他打理家務,做菜燒飯,縫縫補補,照顧孩子。
如此一來二去的,兩人便漸漸互生出些情意。雪俏無家可歸,錢大鳏居多年,二人也沒再辦什麽嫁娶之禮,買了新衣新被,便算作結為夫婦了。錢大整日在河上飄搖,以船為家以橹為車,日子也算過得去,只是總不能叫一個女人一直住在濕冷的船上,與他一起吃苦。
所幸祖輩上曾是獵戶,在帽兒山裏有棟木屋,也算是個不錯的居處。
雪俏,如今該稱她為林喬了,林喬是她閨中本名,她笑了笑,自言也算是日子清美。又問起清歡,餘錦年省去了其中諸多不順,只告訴她清歡也逃脫了,雖然受了些傷,如今也都大好。她才放心下來,重新拿起籃子裏的錦囊,邊說邊繡。
錦年道:“他可知你以前……”
林喬笑容甜蜜道:“我與他講過,他說并不在意。且我臉傷成這樣,想來就算是舊人,也不會再認出我了罷。”
這就好,餘錦年點點頭,錢大倒也算是個真性情的男人了。兩人敘過舊,他這才問起正事:“錢大哥說你病了?”
林喬臉上微紅,手裏搓着線頭,小聲道:“是有些不大好……”她擡頭看了看季鴻,似乎有些難言之隐。
于是餘錦年把季鴻向外一推:“你也去,看看你幹兒子去!”
“……”季鴻無奈,“有事叫我。”
餘錦年:“知道啦!”
季鴻依依不舍地走後,餘錦年道:“雪俏姐姐,你但說無妨……可是婦人之病?”
林喬點頭,怯怯地說道:“說來甚是羞愧,的确是說不出口的病,着實有些張不開嘴……我其實,這月事,已斷斷續續月餘未止了……之前大郎請了位醫婆來,只道叫我拿香灰敷一敷便好了,可敷過之後仍舊淋漓不止,這幾日更是覺得身重疲懶,頭暈難行,什麽活兒都不想做了。”她望着窗外,餘錦年也與她一同看去,季鴻正與錢大兩個在雞窩旁,不知說着什麽。
錢大在窩裏掏了掏,欣喜地從一只抱窩的母雞身下摸出個蛋來,讓季鴻伸手拿着。
季鴻第一次見母雞下蛋,很是新奇,可要他去接這蛋他又一臉為難,這會兒回頭看見窗裏餘錦年在望着他,這才勉為其難的接了過來,蛋還熱乎乎的,他接來就要往袖子裏放,準備拿進去給少年看。
被錢大攔住道:“哎哎,這可使不得,這麽着蛋要碎了,衣裳可就臭了!小哥兒你要喜歡我就拿個籃兒與你裝幾顆。”
季鴻:“……”
餘錦年吃吃笑他。
林喬又熱了茶水,發愁道:“大郎體貼我,什麽都不叫我做,可我總拖着病身……也不能給大郎添個一兒半女……”
餘錦年聽她所說,應該是女子經血淋漓不斷之症。此時女子生了婦科病,大多囿于成見難以啓齒,又或遮遮掩掩不敢語人。也有林喬這樣請醫婆的,這些醫婆之中不乏也有民間聖手,但大多其實對醫藥之事全不通曉,只有手中幾個家傳秘方或者土方法。
林喬道:“因總也不好,大郎便說年哥兒有些巧法子,便請你來看看。”
餘錦年仔細瞧了瞧她,見她确實懶洋洋的沒什麽力氣,又摸了脈,查了舌苔,心道:“脈緩而弱,舌淡微胖且苔白,手也發涼,果然是脾氣虛陷的毛病。”
“月事之血是深是淺?”
林喬想了想:“很是稀薄……”
餘錦年問:“這症是從何時開始的?”
說起此事,林喬不由感慨:“便是月前,大郎聽聞倚翠閣的事,說是有個鬧事的姑娘被打發出去了,我只以為是清歡,一時傷感不能自已,恰逢那日來了月事,從此之後就不得好了。”
正所謂七情六欲皆可致病,林喬本就常憂常思,憂思傷脾,中氣下陷,故而沖任不固,血失統攝,所以才有了婦人女子崩漏之病。
理清緣由,餘錦年也就知該如何醫治了,只是這時許多藥物不好去買了,便先就地取材,做些藥膳與她吃,他率先盯上的就是院子裏那只昂首挺胸的白毛烏雞。
烏雞補虛勞,宜婦人,若是有些當歸便更好了。
錢大一聽說自家養的雞能給林喬治病,二話不說提刀便殺。他本就不擅長養這些雞雞鴨鴨,買來也是圖好看聒噪,好給林喬解悶的,好歹院子裏有些動靜,能讓她開心一些。
木屋後另有一個小茅屋,用作廚房,殺了雞,餘錦年借用了爐竈,起了一鍋熱水。他将雞清理好,去除內髒後剁成塊,直接放在鍋裏清煮。山裏別的不多,各色野生藥材與雜菜野菜卻數不勝數。
切蔥段的時候,季鴻提着籃子走來,錢大果真給他裝了一籃子蛋。
餘錦年回頭看了一眼,又前仰後合地笑起來——季鴻身後竟跟着那只小雞仔,寸步不離地踩着他的影子,季鴻忽然停住了,它還仰頭看看發生了什麽。
見少年滿臉燦爛,季鴻也不禁莞爾,他徑直走進茅屋,将籃子放在土竈臺上,便去握少年的手:“山間多風,冷不冷?”
男人的手冰冰涼涼的,餘錦年不自覺地反握住與他搓了搓,道:“我不是很冷。你若冷得厲害,我與你煮些姜茶。”
季鴻微眯雙眸:“好。”
餘錦年說着用小茶壺悶上生姜片與兩顆紅棗,便坐到泥爐上小火慢煨,沒過多久茅屋中就散發出絲絲生姜辛辣的味道,這時,餘錦年又向壺中投入小小一塊紅糖,煮化了,便盛給季鴻喝。
季鴻捧着茶碗,鼻尖萦繞出一團白霧,他靜靜地觀察少年,過了一會道:“昨日……”
噗通,餘錦年臉色一變,瞬間将一把蔥段并花椒,合一碗糯米倒入煮着烏雞的鍋子裏,蓋過了季鴻的聲音,假裝聽不見。
煮上糯米烏雞湯,他又一刻不停的打好雞蛋,切上蔥花,本想炒個簡單的蔥蛋,沒想到找鹽的時候,竟叫他找到一罐曬幹的艾葉,便改主意,做了個艾香蛋餅。艾香蛋餅說來很是簡單,直接将曬幹的艾葉揉碎撒到蛋液裏,蔥沫炝鍋以後将蛋鋪成蛋餅即可。
糯米烏雞湯能夠補血調經,艾香炒蛋又能溫經止血。
最後又烹了壺紅糖蜜棗飲——紅糖甘甜溫潤,蜜棗補益脾胃,平日即可煮來代茶飲,再好不過。
那鍋糯米雞湯剛煮得香味四溢,錢大忽然一臉驚慌失措地遠遠喊道:“不好了年哥兒!”
餘錦年端着盤子,愣愣問:“怎麽了?”
錢大不好意思道:“你拴在山腳下的驢子不見了……年哥兒,你們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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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