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酒蒸魚

一聽說驢子沒了,餘錦年着急起來,驢車是他雇的不說,他可是在人家那兒壓了銀兩的,若是驢子丢了,他可就賠大了。

他焦急地問:“驢子怎麽會不見?車呢,車還在嗎?”

錢大道:“車倒是還在,只驢沒了。栓驢那棵樹底下的草都薅光了,我估摸着是驢嚼禿了草,自己掙開了繩兒,一路吃進山林子裏了。”

這是個什麽樣的饞驢,為了兩口草連繩子都掙開了!

錢大見餘錦年一臉痛惜,更是覺得不好意思了,是他請年哥兒來瞧病的,末了還把人家的驢給弄丢了,忙又說:“剛才在山腳下我已粗找過一遍,這家豢的驢性子沒那麽野,指不定明早就自己溜出來了吶!”

聽他都如此說,餘錦年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沒什麽辦法,只好暫定下心,先将手頭的活計做完。

木屋後頭擺了兩口碩大的石缸,一口用來蓄水,另一口則用來存魚。錢大畢竟是以捕魚為生,此時,缸裏便有兩條活蹦亂跳的鲫瓜子,長約六寸,身扁肚白,一瞧便知是肉嫩骨松的好魚。

水中之物,各有裨益,如鯉之下乳平喘,蟹之益陰補髓,這鲫瓜子自然也不無好處,其甘溫入脾,補氣攝血,亦能化濕,算得上是魚中上品了。

餘錦年取出其中稍小的一條鲫瓜子,拿刀背猛地拍昏了,便剖腹去鱗,剜去內髒。魚之一味,勝之在鮮,必須現吃現殺才行,且若是想品魚之本味,其實重油重鹽、過火過醬皆是下法,唯有蒸之一字,方能聚其鮮美。

因錢大家中有一壇上好的秋油——有道是“日曬三伏,晴則夜露,深秋第一篘者勝①”,講的便是秋油了,實則就是經過三伏曝曬慢釀而成的好醬油,其味香醇厚美,入菜蘸食,葷素相宜——于是餘錦年便打算做個酒蒸魚。

蒸魚是最容易不過的烹魚法,他将洗好的鲫瓜子擺在大盤上,在魚肚中填上幾段蔥姜,再将家中自飲的粗酒淋在魚背,澆上兩盞秋油,直接入鍋以水熱蒸。蒸魚務必要阖好鍋蓋,一氣蒸熟,否則魚的鮮美之氣便要順着縫隙蒸走了。

這樣蒸出來的鲫瓜子脂軟肉嫩,且無魚腥,而又不只是鲫魚,邊、鯉之類皆可如此酒蒸。魚蒸熟後,餘錦年又快手将切碎焯熟的香蕈筍丁灑于其上,阖蓋微焖,即可出鍋嘗鮮。

最後幹烙幾張黍米餅,清燙一份在木屋後林裏鮮采的野黃鹌菜,便能上桌開飯了。

錢大進屋時見菜肉滿桌,簡直比過節還豐盛了,其中食材俱是自家林間之物就罷了,還能治病,一時目瞪口呆,沒等落座就要下手去撿那菜吃,被林喬照手背打了一下,嗔怪道:“年哥兒和季公子都還沒坐呢,你便下手去抓,也不讓人笑話。”

男人嘿嘿一笑,忙請餘錦年二人落座,稀奇道:“年哥兒,菜真能治病?”

餘錦年道:“藥食同源,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這黃鹌菜便是給錢大哥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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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大奇怪道:“給我?我可沒生病啊!”

餘錦年笑說:“你整日在河邊魚市高聲叫賣,天長日久難免損傷咽喉,這黃鹌菜清熱利咽,可不是對症了?”

“這麽說來,這幾日我倒真覺得有些喊不動了,喉嚨又幹又癢。”錢大啧啧稱奇,頓時對餘錦年心生欽佩,熱忱地讓過餘錦年與季鴻後,便萬分高興地給林喬夾了塊魚,“喬喬,快吃。我就說年哥兒是個奇人,定是能治好你的病!”

林喬低垂着頭,因錢大明目張膽地與她夾菜而有些害羞,然而她臉上疤痕縱橫,顯得略微猙獰,将這份女兒嬌羞在實際上打了大大的折扣。

餘錦年一邊默默啃餅子,一邊可惜林喬遭遇,又在心底道,其實她如此這般,也算是因禍生福,得償所願了吧。

“好歹吃些菜。”他正走神,季鴻與他夾了小小一塊魚肉,只是魚尾附近的嫩肉,并非魚腹魚腮等肥美之處,他知道這餐是專為錢大夫婦做的,他們兩個不好喧賓奪主,但又見不得少年光啃硬餅子。

餘錦年吃了口魚肉,又吃了口燙菜,就搖頭說吃不下了,抱着張啃了一半的餅子,跑到木屋外頭,在雞窩旁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托着腮看林子深處:“唉……”

那可是一頭驢子啊!其心痛程度大抵和前世弄丢了人家的車差不多罷,雖然是個國産雜牌車,可好歹也是車啊!

天色漸晚,山中林茂枝密,遮天蔽日,更是晦暗。

餘錦年換了只手托腮,又“唉”一聲。

不出片刻,季鴻就跟過來,問道:“怎麽?”

餘錦年憂愁滿面,扁扁嘴看向季鴻:“心疼我的驢……”

果然還是放不下那頭貪吃的驢嗎,季鴻本想說不過是一頭驢,可看到少年委屈兮兮,一臉愁苦,一聲接一聲的長籲短嘆,不僅将他也嘆愁了,還将他的心都嘆軟了,讓他實在說不出“丢了便丢了”這種話,只好無奈道:“你吃飽些,我陪你去找。”

“真的?”餘錦年眼睛一亮,高興地跳起來道,“季鴻,我太喜歡你了!”

随口喊完,他便興沖沖跑進屋裏,去跟錢大說一聲,卻不知此時季鴻面如鍋炭,心中更是郁郁——好容易聽到少年表白心跡,竟是為了一頭貪嘴的驢?

過會,餘錦年抱着披風出來了。錢大提着盞燈,很是發愁地跟在後頭,他攔住季鴻道:“天晚了,此時進山實在不安全,還是莫去尋了,明日天亮再找也是一樣。”

季鴻接過燈:“無妨,他性子就是這樣,不讓他去找一找,今晚是睡不好覺的。我陪他走一圈,不走遠,過會兒便回來。”

錢大見攔不住,又忙提出兩支竹筒來,俱用細繩拴着,道:“晚上山間陰冷,帶上兩筒酒,若是冷了還能暖暖身子。”

季鴻謝過他,便領着興致勃勃的餘錦年進入了山林。

……

林裏倒也不如何安靜,多得是蟲鳴葉響,沙沙簌簌,卻自稱一派安适悠閑,反而是他們兩個的腳步聲倒顯得與這林野之聲格格不入。

餘錦年在前方四處亂看,季鴻緊跟其後替他打燈。

說是出來找驢的,可這荒山野嶺的去哪裏找,那驢又不通人性,總不會這邊喊一聲,那邊便哎一句。更何況那驢子又不是他的小叮當,喚幾聲名兒就會跑出來,他總不能漫山遍野地喊:“驢!驢!”

那樣也忒傻了些。

漫無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餘錦年回過神來,天都已經黑盡了,除卻自己腳下的一點光源,更遠處簡直漆黑如墨,頭頂枝桠上斜斜挂着半輪銀月,也不甚明亮,他倏忽記起季鴻怕黑,一時腳下頓住,哎呀一聲。

“我們回去吧!”餘錦年攥住季鴻的手,小心地接着微弱燈火去看季鴻的臉。

季鴻疑惑:“不找了?”

餘錦年連連點頭:“算了吧,不找了。”驢子丢了事小,要是把季鴻吓壞了那可就事大了。

拉着季鴻沿着來路往回走了一段,餘錦年感覺手上突然一沉,季鴻站住不動了,只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棵樹。各色恐懼症患者害怕的東西各式各樣,原因各有不同,但症狀其實都大同小異——害怕、緊張、焦慮,而最最要不得的就是猛然間刺激他,引起他內心深處的恐懼,甚者當場崩潰也是常事。

餘錦年見他僵住,頓時也緊張起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鴻?”

季鴻終于有了一點反應,卻是垂下眼簾,遲疑了一會,道:“這棵樹我們是不是見過。”

“——啊?”聞言餘錦年連忙扭頭去看,樹倒是尋常的玉蘭樹,卻不知是在此駐紮幾百年了,才能生得這般茂盛,枝幹遒勁,如今花期早過,只餘一樹黃綠密葉。這樣大的玉蘭樹哪怕是在山林裏,只要見上一眼也不會輕易忘記的,他看着這樹葉片,不禁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好像,是見過。”

季鴻:“……”

餘錦年:“……”

——好的,他們兩個真的迷路了。

許久,餘錦年才瑟瑟問道:“怎麽辦?”

季鴻将燈放在腳邊,衣擺微撩,席地而坐道:“我也無法,随緣,等天亮罷。”

“……”餘錦年也跟着攏起衣服,貼着季鴻坐下,小聲說,“對不起啊,我明知道你怕黑,還非要出來找什麽驢子。那頭貪嘴的壞驢!”

季鴻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生氣了還是沒生氣,只道:“認錯就罷了,怎麽還罵起了驢子,那不是你的寶貝麽。”

餘錦年剛想辯解,倏然從茂林伸出刮來一陣邪風,竟是将他們面前唯一一盞燈籠吹歪了,紙籠中燈火明明滅滅一陣,沒等餘錦年去搶救,便噗得一聲熄滅了。

“哎呀!”餘錦年吓得一叫。

四周頓時陷入濃郁如墨的黑暗之中。

季鴻心下一緊,餘錦年便将他手臂抱住了,仿佛是一直漂浮不穩的心有了着力點,他長松了一口氣,克制住心底躍躍欲出的緊張感,問道:“你會不會生火?”

“唔,我不會啊。”少年清逸的聲音自耳畔響起,“你會嗎?”

季鴻搖頭:“也不會。”

餘錦年愁道:“那怎麽辦?這麽黑。”他嘀嘀咕咕一陣,又自我嫌棄地喃喃道,“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出來的。阿鴻,你會不會害怕?我這樣抱着你會不會好一些?你害怕要和我說的呀,我和你聊聊天總會好一點。我跟你講,我有次在山裏還抓過兔子呢,可以烤了吃,外酥裏嫩特別香……”

少年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又是擔心又是自責,講着講着便又扯到了吃食上去,好像聊聊食物就能給他壯膽,就能渡過這無光無明的漫漫長夜——明明他自己也挺害怕的。

怎麽會有這樣惹人憐惜的小東西啊。

季鴻心底軟地似流沙一般,簡直将他自己都吞陷下去了,又幹又燥地吞陷着,讓他忍不住想将身邊的小東西也一同裹進心裏,一同囫囵吞下去,與自己那顆軟得聚不成形狀的心揉捏在一起。

少年仍在扯天談地,季鴻忽然微微一顫,道:“錦年,你再與我近些。”

“好。”餘錦年應着,又往他身邊靠了靠。

季鴻在黑暗中摸到他的手,五指扣住:“再近些。”

“……哦。”餘錦年又挪了挪屁股,這下真是嚴嚴實實地貼在他身上了,大腿碰着大腿,“這樣行了嗎?這麽害怕嗎?”

“嗯。”四周都是差不多的黑,餘錦年感覺到男人的呼吸聲近在眼前,聽到他低聲問道,“錦年,像昨天那樣行嗎?”

季鴻的聲音低而缱绻,在靜谧的林間空蕩蕩地飄着,餘錦年看不清他的臉,卻知道此刻季鴻正看着自己,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幾乎感受到了那道熾熱而直白的視線,他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對方自口鼻之間呼出的溫熱氣息。

“行嗎?”季鴻锲而不舍地追問,“昨天那個,繼續。”

餘錦年胸腔裏的那顆玩意兒正不要命的搏動,慌亂得都感覺不到自己四肢了。

籠罩在他們之間的這片黑暗成了最大的帷幕,将勇敢、膽怯、緊張、期待等等等等所有一切都糅雜成一團亂線,剪不斷,理還亂。

“如果,行的話……你就,不害怕了嗎……”他用力地吞咽一聲,發出咕咚的聲響,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說什麽,更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麽,腦子裏一片混亂,只覺得整個人在此時都怯懦了起來,遍身的血管都在瑟瑟發抖,像一根根彈亂的琴弦。

季鴻道:“嗯。”

餘錦年不停地眨動眼睛,既慌亂又不安,他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肩膀輕微地戰栗着,好半天,他才糾結着出聲,可就連自唇間擠出的話語也沒有力氣,像是被醋泡了一夜,軟得提不起筋骨:“那,那我……”

“唔——”

并沒有等他将一句話徹底說完,那片呼吸聲就貼了上來,他半開的嘴唇就被一片柔軟堵住。他本能地向後撤退,想要逃脫,可對方卻不給他留有任何躲避的機會,一直追趕,不斷地追趕。他感覺到了不一樣的濕熱和粘稠,仿佛全身的血液湧了上來。

天上雲兒飄來又飄走,月光在一瞬間猛地一亮,這一瞬間,他直直白白地看到了季鴻。

——果然啊,季鴻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清代王士雄《随息居飲食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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