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海星

清月如霜,枝葉婆娑,夜風習習。

一只髒兮兮的野兔從林中鑽出來,一邊咂着三瓣小嘴嚼草莖,一邊用黑珍珠般的眼睛望着不遠處的古玉蘭樹,樹下有一抔最汁肥葉美的草叢,那是它往日最愛覓食的地方,可如今,被其他人占據了。

它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他們不吃草,而要啃對方的嘴巴,難道嘴巴要比那叢鮮草還要好吃嗎。

“——唔!唔唔唔!”

餘錦年向後一倒,靠住了粗壯的玉蘭枝幹,到底是無處可逃了。尺高的雜草被二人壓塌了一片,簌簌作響,隐藏其間的小蟲也因此驚醒,紛紛竊竊私語,然而此刻,這些尋常在自然之聲在餘錦年的耳朵裏卻顯得格外刺耳,好像自己是被圍觀的那個,他兩耳一轟,不由踢蹬了幾下腿。

這幾腳似乎踢到了季鴻,他像是刻意報複般,一只手從餘錦年頸後繞過來,捧住他的臉,愈欺愈深。

腦子裏面已經煮成一鍋糊粥,臉也燙得不輕,餘錦年一只手被季鴻扣着,另一只無處安放的,便焦躁不安地四處揮舞,掙紮間他不知抓到了什麽東西的帶子,昏聩之際用力一拽——滿頭烏發自季鴻臉側覆下來,男人清美俊逸的臉龐頃刻間落在陰影之中,有種讓人驚心動魄的魅力。

“閉上。”季鴻終于給了少年一點喘息的機會,又或者是,他也承受不住被餘錦年盯看所帶來的的躁動,他有些迫不及待,因此嗓音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絲他自己所體會不到的壓迫味道,“眼睛,閉上。”

餘錦年有點不會思考了,季鴻說什麽就是什麽,他雙睫顫抖着好容易閉上了眼睛,還沒換兩口氣,季鴻就又将他吻住了,只是這回更加從容,改為慢慢的引誘舔舐。

曾有研究說,當人失去某種感官時,其他的感官便會補償性地敏銳起來——餘錦年閉着眼,倏忽想起了這份幾乎遺忘在腦海深處的研究報告,他甚至能記起報告裏那幾個精确到小數點後三位的研究數字,簡直是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起初的震驚退散之後,他竟從這個吻中感受到了愉悅。

纏繞在餘錦年手上的發帶突然間滑落在地上,摸索間,他碰到了一片柔軟衣料,便放棄了那條不知所蹤的發帶,牢牢地攥住了季鴻的衣襟,下意識地向自己的方向扯,用力得指間關節都發白了。

然而就是此時,季鴻卻毫無征兆地停住了,他松開那瓣柔軟的唇,繞在少年背後的手自他脊骨滑下來,輕輕地笑了一聲。

餘錦年睜開眼,感覺視線裏的一切都濕漉漉的,連頭頂的月亮也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嘴巴裏也又熱又麻,他仰着臉不知道在看什麽,這模樣傻得冒泡。

季鴻将一臉傻氣的少年摟住,靠在樹下,自腰間解下一筒竹酒,自己抿了一口。

餘錦年抱着膝蓋愣愣地坐在那,聞到酒香,也伸手道:“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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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筒剛遞過去,他捧起來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半,季鴻轉頭看了看他,伸手在餘錦年頭上揉了一把,又将他攬過來吻了一下,貼着少年的鼻尖道:“還要不要?”

餘錦年呼呼吐氣,氣道:“我說的是酒,不是——”

說到一半,他就閉上嘴不說了。

“不是什麽?”季鴻低聲問,依舊與他保持着似吻非吻的距離,餘錦年不肯說話,但少年不安眨動的睫毛仿佛撓蹭到了他的心髒,他作勢又要去親吻,少年的眼睫慌不擇路般閉上了,手也攀上來又揪住了他的衣襟。

等了半天也沒等來意料中的東西,餘錦年悄悄眯開一條縫,見季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頓時惱羞成怒地将他推開,低頭抿着酒筒道:“煩死了你!”

季鴻被推開了也不惱,又整理好衣服坐回去,看他像個青蛙似的蹲得老遠,不由失笑:“躲那麽遠做甚麽,我吃人麽?冷不冷,過來。”

是挺冷的,餘錦年磨磨蹭蹭挪過去,季鴻展開披風将他裹起來,低聲道:“還冷不冷?”

“還行。”少年回答,他在披風裏縮了縮頭,躲了起來。過了好久,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支支吾吾地悶聲道,“那個……親也給你親了,你不要怕了。”

季鴻垂首看了他一眼,壓下心思,嗯了一聲。

嗯就完了?餘錦年皺起眉頭。

兩人窩在樹底下,幕天席地地靠在一起,兩人之間就沒有別的什麽說法了,似乎這個突如其來的吻真的是為了給季鴻壯膽用的。餘錦年心中鼓動,好像心裏有什麽東西被捆住了,想跳卻跳不出來,他掀開披風偷偷向上瞄去,見季鴻閉目養神,一臉冷淡禁欲,就跟打坐入定了一樣。

半晌,季鴻似乎發現了他在偷看他,卻沒睜眼,只輕問:“不睡?明日天亮還要找路。”

餘錦年喉嚨一堵,胸中郁悶,頓時蝸牛般的縮了回去,用披風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心裏煩道,他到底什麽意思,真把我當解壓器嗎。

又過了一會,季鴻終于注意到少年生氣了——委實是因為餘錦年跟腰上生蟲了似的,在懷裏亂動,想不注意都不成——他揭開一點披風,刻意問道:“坐得不舒服,地上有坑?”

餘錦年氣卒,你才有坑,季鴻你心裏有坑!

季鴻充滿耐心,從容有餘:“那是怎麽?”

“……”真要問餘錦年怎麽難受,或者問餘錦年究竟想從季鴻口中聽到什麽,他自己又不知道了,有個詞兒就在喉嚨裏堵着,可他說不出來,覺得特別別扭。

“好了。”季鴻安哄式的摸了摸他的腰,道,“擡起頭來。”

“幹什麽?”餘錦年不滿地眨了下眼,誰想到他剛擡起頭,就被對方又嘬了一口。季鴻親完依舊沒什麽表示,将剛剛揭開的披風又掖回去,就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餘錦年氣都氣傻了,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他是不是有毛病!

去你二舅大爺的!

餘錦年抹了抹嘴,從季鴻披風裏鑽出來,自個兒裹着衣裳睡了。可這周圍這麽黑,季鴻要是發起病來……他想了會,糾結了一下利弊得失,到底心軟,又往後挪了回去,将一只手搭在季鴻腕上。

不過他也确實心大,生了會悶氣,竟也睡着了。

季鴻待他睡熟,才把人攬進來,重新用披風裹好。睡着了的餘錦年乖得不行,被摟住後自動尋着暖和的地方去睡,貓似的拱了拱,就偎進季鴻懷裏了。

“看你究竟能忍到何時開竅。”季鴻把玩着他的發絲,低笑道。

四周終于又寂靜下來,黑暗慢慢将二人包裹,不過好在有餘錦年在身邊,季鴻想到的都是些鮮活可愛的事情,那些恐懼反而能被好好地壓制在心底,沒有以往那般容易躍出來了,他輕輕攬住少年,也阖上了眼。

——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季鴻是被人搖醒的。

他睜開眼,就看到了一張奇長的驢嘴,正撅着嘴皮子要來嚼他的衣領。

“籲,回來,回來!”後頭有人猛拉繩頭,将驢拽遠了一些,随後錢大冒出來,一臉焦急道,“哎呀,可找着你們了!”

“抱歉,昨晚迷路了。”

“哎,這倒沒事,這山雖大卻沒什麽猛獸,就是夜裏涼,沒凍着你們吧?”

季鴻搖搖頭,他要起身,才忽覺雙腿麻木,動也不得。低頭一看,少年正枕着他的腿睡得怡然自得,嘴角還挂着晶瑩的口水,只手放得不是位置,正在他兩腿之間的某處,少年手熱,捂得那塊兒也熱了。

他正覺得微有尴尬,餘錦年舔了舔口水,夢呓道:“象拔蚌魚生……要這樣切的……”說着便伸手一抓,吓得季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輕喊道:“錦年,錦年,醒醒了。”

“……啊,不是吃海鮮嗎?”餘錦年揉着眼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從季鴻腿上爬起來,就雙手一擡又挂在了他肩上,抵着肩窩蹭了蹭,“別叫我,沒吃完吶!”

錢大不好意思看他倆了,轉身去牽那頭貪嘴的驢,道:“昨兒你們一夜未回,我便出來尋你們,這驢就是半路上碰巧找着的,都吃到半山腰去了。”

傻驢昂嗤一叫,甩着臉老大不樂意。

聽見驢叫,餘錦年仿佛是身上被裝了什麽按鈕,頓時清醒道:“驢?驢找回來啦?!”

錢大笑道:“是啊年哥兒,找回來了。你瞧,吃得肚兒都圓了。”

餘錦年跑過去圍着驢子看了一圈,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确認一點傷口都沒有,這才失而複得地抱着驢臉,使勁摸了摸,感激道:“太好了,錢大哥謝謝你!”

季鴻扶着樹幹,慢慢活動着被餘錦年枕麻的雙腿,心中郁悶道,果然還是驢子比他重要。

三人沿路返回,錢大在前頭帶路,餘錦年喜滋滋地騎在驢背上,季鴻則無奈地牽着驢。回到木屋,林喬也迎出來,擔憂道:“都沒事吧?”

錢大忙說:“麽事麽事,年哥兒他們迷路了。”

林喬連連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進來吧,竈子上做了朝食,暖和一下身子。”

所謂朝食,其實是農家常吃的稀飯糊,并鹹菜疙瘩,以及昨日剩下的黍米餅。但餘錦年吃得津津有味,且向林喬讨教了鹹菜疙瘩的做法,他與林喬聊得熱火朝天,季鴻則又被錢大拖去看母雞抱窩了。

吃過朝飯,餘錦年口述了一張固沖湯藥方,令季鴻寫下來,又與錢大說了說林喬的飲食事項,這才準備下山回家。

錢大自告奮勇道:“我去與你們趕車罷,且正好去城北碼頭上,捎帶一簍魚兒回去吃!”

餘錦年一聽自然高興,面館裏給小叮當備的蝦米魚幹早就吃完了,他正想有空去碼頭魚市上轉轉呢,也順道買些什麽花鯉鲫鲢的回家去吃,昨日單給林喬做了魚,把他自己肚子裏的饞蟲也勾出來了。

幾人一拍即合,當即牽驢下山,在山腳套上車,便直奔着平津碼頭而去。

——

今日碼頭魚市上格外熱鬧,各色吆喝沸反盈天,錢大一邊牢牢拴好驢車,一邊笑道:“今日是十五,早市晚市都很熱鬧!指不定還能淘出些好東西來呢!”

二人跟着錢大來到他自家的攤子前,那魚攤後頭已坐了個看攤的少年,正是錢大的兒子,他也曾是餘錦年的病人,故而見了餘錦年很是熱絡地招呼道:“年、年哥,好久,好、好久……不、不、不見吶!”

這少年是個結巴,一激動就說不出話來,餘錦年問道,“你都大好了麽?”

少年忙小雞啄米般點頭:“大、大、大好……了,多虧、虧……多虧了……年,年,年哥!”

餘錦年微笑:“慢點說,不急。”

少年害羞地紅着臉,也不好意思多說話讓人笑話,忙幫他阿爹往簍子裏抓魚去了。

餘錦年便四處轉轉,想看看能不能買到些新奇玩意兒,這麽一轉都是發現了不少好東西,還有家漁農在兜售拿鹽漬過的海帶,還有已經曬幹了的海星,約莫是從東邊海口港進的海貨。此地有不少這樣的海貨行船商,都是自海邊進了鮮貨沿途賣過來,然後再從裏面進了山貨土産一路賣回去,若是沒什麽天災人禍,這樣滿船滿載地走一趟,就能賺夠一家人數月的口糧了。

海帶倒是好東西,不過海星這種玩意鮮活的倒也能吃,只不過餘錦年不愛吃,也懶得弄,而時人更是以為海星有毒,從不入口,只串來做裝飾。他問了問價,覺得還挺實在,便将剩下的幾斤海帶全部兜圓了,那行船商又送了他兩只幹海星玩兒。

餘錦年這邊掏錢時,忽地被人一撞,登時手裏的銅板子嘩啦啦撒了一地。

他氣得一擡頭,卻見撞他的是個個頭比他還矮半分的娃娃臉少年,眼睛大而靈動,一臉的稚氣,白嫩可愛,若不是他衣着尋常,且肘上又挎着個裝滿絹花兒的籃子,餘錦年都要以為他是哪家出來趕市游玩的小公子了。

少年見自己撞了人,一時驚恐地退開兩步,他下意識想逃跑,可一想跑了被捉住肯定要挨打,頓時站住了腳,瑟瑟地挪回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哭出聲來惹貴人不高興,只好癟着嘴巴使勁忍着,一雙好看的眼睛忍得似小兔子一般,真是楚楚可憐。

這樣無辜的小可憐,任是誰也不忍心責備了啊。

餘錦年雖是受害的那個,卻反過頭來安慰起對方來:“好了好了,你別哭。”

少年聽了安慰更是委屈得不行,淚珠子斷了線般地往下掉,把餘錦年慌得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他從自己的兜子裏掏出個海星,放他籃子裏道:“這個給你玩,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對方看着海星終于止住了哭,他似乎很是喜歡這個五角的小玩意,捧在手裏左右把玩。他得到了好東西,于是也從自己的籃子裏抓了兩朵絹花兒,捧到餘錦年臉前:“給你。”

餘錦年:“給我?”

少年用力點頭:“嗯!”說罷他也抓了一朵,踮着腳送給季鴻:“你好看,也給你!”

餘錦年哭笑不得道:“這是你要賣的吧?怎麽好送人呀?”

少年皺着眉頭,想了半天才明白這個理兒,忙把送季鴻的那朵要了回來,可他因為得到了餘錦年送給他的海星,哥哥曾經教他,別人送他禮物他一定要說感謝的話,還要禮尚往來,于是忍痛良久,才沒有要回送餘錦年的那兩朵。

他小聲嘀咕着:“不能送人了,阿春賣了絹花,要給哥哥治病的。”

“哎……”餘錦年沒叫住,少年已經一溜煙兒跑掉了,“唉,算了。”

那少年跑走以後并沒有離開,而是躲了起來,偷偷望着餘錦年二人的方向,他搓着手糾結着什麽,繞身邊的小樹苗轉了好多圈,終于跺着腳篤定道:“是他,就是他!”

說罷就撒腿追了上去。

餘錦年買了海帶和其他零散東西,又提了錢大送的魚簍子,便與季鴻趕着小驢車回家去。進了城門,快至面館門口時,餘錦年察覺到一點異樣,于是回頭看了看,可後頭只有寬敞街路和零零散散的行人,一切如常。

真是奇怪。

他皺了皺眉,拽了下季鴻的衣服,猶豫了一會道:“阿鴻,你覺不覺得……我們被人跟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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