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聚會
寬敞的狹長形陳列室,正中央從入口開始,鋪了一條數十米長的暗紅色地毯,一直延伸到房間的另一頭。從角折斷到原來長度的三分之一的獨角獸的頭蓋骨,到沉船打撈上來的陶瓷圓盤,維拉爾依次仔細觀察了一番。
“如何?這個秘寶陳列室。”地毯很好地吸收了腳步聲,加上吸音牆壁的作用,講話聲十分清晰,有如後院的游魚,在清澈見底的池水中憑空翺翔。
“不壞。”小男孩答道,目光落在一把刀鞘刻有繁複花紋、鑲嵌成串寶石的匕首上。
“想看的話,随時都可以來。”男人站在他身後,越過他的頭頂從展示臺上拿起匕首,“不管怎麽說,畢竟這裏還是你的家……你父親也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維拉爾的嘴角不易察覺地抖了下。“高興?他是高興我從這個世界消失吧?”
拉斐爾蹲下.身,空着的那只手在維拉爾頭上揉了揉,又把已現皺紋的額頭貼在他的額頭上。
“他也有他的苦衷麽。你看,這不是接你回家了?”他微笑着注視着侄子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之前的事,是父親對兒子的試煉。短短兩年就能從那裏畢業,無論多麽嚴苛的父親,也會以你為傲的。”
維拉爾從他叔叔手中一把奪走匕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拉斐爾苦笑着搖搖頭,瞥了眼鍍金腕表,咕哝道:“都這時候了啊……莫艾莉修女快該到了,得去準備一下。”
“莫艾莉修女要來?”侄子停下腳步。
“嗯,說是很想念你們,無論如何想來看看。”拉斐爾整了整高級西裝的袖口,笑道,“不過才一周而已,女人果然是感性的動物。嘛,也好,這樣才可愛啊。”
“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把我帶來這裏的吧?”維拉爾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叔叔讨好女人的工具。
中年男子保持着頗有魅力的笑容,從左胸的西裝口袋裏取出折好的白手帕,展開來擦了擦臉,然後重新折好,整整齊齊地放進口袋。這種重複性動作以打領帶延續,領帶是暗紅色格紋,與地毯顏色相仿。
“怎麽會呢,叔叔只是最合理地安排時間而已。她能在一天內見到你們兩人,你也正好可以回趟家,同時還能見見你的小女朋友。”
聽到最後一句,小男孩頓時睜大了眼睛:“她在這裏?”
“維拉爾啊,叔叔沒有騙你哦。原本我确實打算讓你們倆都在我那裏工作,不過你父親似乎很喜歡那孩子,說什麽也要從我這裏把她要了去……因為怕你知道了會更讨厭你父親,所以前幾天沒告訴你,對不起啊……啊,這裏的東西随你喜歡,想要就拿去,就算叔叔對你的一點補償吧。”說完,拉斐爾揚了揚帽子,步履輕快地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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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拉爾抿了抿嘴,握緊匕首,沿長長的地毯跑起來,沒心思看周圍的展品。
陳列室另一端門口,碰巧有個年輕的女傭經過,看到他時,女傭吓了一跳:“小……小少爺,您怎麽回……回來了?”
維拉爾哼了一聲:“我就不能回來嗎?”不等女傭回答,他又問:“雪夜在哪裏?”
女傭愣了片刻,才在小少爺的眼神下想起來回答:“那個孩子的話,現在應該在樓上她的卧室裏。左手邊的走廊,最裏面那間。”
小男孩扭頭要走,忽然想起什麽,“我爸爸呢?”
“老爺說今天有事外出,得到傍晚才回來。”
維拉爾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叔叔特意選今天跟莫艾莉修女會面,真是深思熟慮。
二樓的房間,右手邊是主人們的卧室,左手邊全是客房。維拉爾依照女傭所說來到雪夜的房間,敲了敲門,沒有人應。他旋開門把手,從狹長的縫隙窺視屋內。
“雪夜?”
他把門又開大了點。房間果然空無一人,被女傭收拾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因為是客房,沒有多餘的陳設,幾乎感覺不到有人住在這裏。
維拉爾皺眉。難道女傭弄錯了?
正在此時,一團白色的陰影倏地竄出,從維拉爾腿間鑽了出去。意識到的時候,那團白影已經咬住了他的褲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渾身長滿雪白色長毛的小型牧羊犬。維拉爾不記得雪夜有這麽一只狗,或許是來這裏之後開始養的。白狗一邊拼命拽着他的褲腳,一邊後退,似乎要帶他去什麽地方。
“喂,你……”維拉爾剛想說什麽,記憶的片段忽然浮現在眼前——
雪夜能和動物溝通!
眼前的這只她的寵物,一定在向他表達什麽信息,而且……極有可能和它的主人有關!
“喂,你的主人在哪裏?”
白狗汪汪叫起來,聲音很是急切。一陣近乎委屈的嗚咽後,白狗轉身向樓梯跑去。維拉爾急忙跟上。
長毛犬沒有下樓,而是直接穿過去,最終停在最大的一扇門門口,邊吠叫邊用前腳在門上抓撓。維拉爾試着轉動門把手。房間上了鎖。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滴入清水團團彌散的紅墨汁,在他腦海裏蔓延開來。
維拉爾從來沒想過,回到這裏後還會用到開鎖的技巧。而幾年前,他正是因此被趕出家門。
林奇先生的房間寬敞而豪華,一年四季用空調保持在22~26度之間。和陳列室一樣,貼有華麗牆紙的牆壁具有優秀的隔音功能。正中央鋪了一塊暗紅色圓形地毯,地毯上是一張四米寬的大床,鋪着絲綢床單和天鵝絨薄被。
床上有人。
空蕩蕩的房間,明媚的陽光透過白紗窗簾投射在淺色木地板上。門口的男人略帶驚訝地吹了聲口哨。
“奇怪啊,他倆應該在這裏的,跑哪去了?”
“也許去外面玩了也說不定。”走廊裏的修女說。
“嘛,讓女傭叫他們到客廳吧……怎麽了?”拉斐爾帶莫艾莉折回樓梯中央,發現身後的人停下了腳步。
“剛才雪夜的房間,我想再去看看,可能會耽擱不少時間……”莫艾莉朝他嫣然一笑,“不好意思,您能先回客廳嗎?”
拉斐爾的眉毛擠成八字形,莫名其妙地問:“啊?那房間有什麽好看的?”
“嗯。不知怎地,總覺得有點懷念……”
“哦……那好吧,我在客廳等你。”
莫艾莉微微欠身,走向雪夜的房間。拉斐爾下了樓,拐進通往客廳的長廊。片刻後,從二樓走廊左邊盡頭走出來一個黑裙服的修女,栗色卷發随快步如波浪般湧動。她經過通向一樓的樓梯口,直直紮進走廊另一側,在主人房門前停下。
房門虛掩,一股鮮活的血腥氣消無聲息地從門縫溜出。修女睜大眼睛,将門又稍微打開一點,迅速閃身進房,随即反手鎖上門。
屋子中央,染成鮮紅的絲綢床單雜亂地揉成一團,一名男子赤身裸體地俯卧其上。床的另一側,一團被褥在瑟瑟發抖,露出裸露的肩膀、披散在肩膀上的黑色長發,以及大約七八歲大的臉孔。靠近男子的床邊,黑短發的小男孩背對門口站着,兩手垂在身側,右手握着一把出鞘的匕首,血液從刀尖一滴滴滴落,瞬即融入地毯的暗紅色陰影中。
如同閃電擊穿空氣,只一瞬間的工夫,她就明白了這裏發生的事。
“……修女?”
從緊裹的被褥裏伸出一只小手,仿佛在空中探尋着什麽,細軟的手指如同雨中顫抖的蝶翼。這圖景映在眼底的那一刻,幾乎是發自本能地,修女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小女孩,将她的腦袋貼在自己肩膀。
“我的上帝……”小女孩聽見她說。
“他對我說……只要有靈魂,人就能複活……我好想讓夏天活過來,真的好想……”
“可憐的孩子……”修女輕拍她的背,“什麽都不用說,好好大哭一場吧……”
雪夜圓睜的眼眶裏,漸漸蒙上一層水霧。被褥從肩膀滑落,雪夜抱住修女的脖頸,雙手繞到背後,緊緊攥住她濃密的栗色長發。莫艾莉感到頭發被扯的疼痛。
“沒錯,就這樣。你的痛苦,多少讓我也分擔一些吧……”
在溫柔的低語中,雪夜放聲大哭。
哭聲驚醒了房間裏的另一個人。
維拉爾擡起頭,又擡起自己的右手。手上那把匕首,那是今天在陳列室看中的寶物。
為什麽會去陳列室呢?哦,對了,是拉斐爾叔叔帶他來的。叔叔……拉斐爾叔叔人呢?不對,為什麽會在這裏呢?是雪夜房間的狗帶他來的……可,這裏是那個男人的房間啊……女傭不是說,那個男人今天不在家嗎?他為什麽會在家呢?他現在躺在床上,在流血……是他捅的,為什麽要捅他呢?哦是雪夜……他在床上……和……和她……做了些什麽呢?他對她……不可能,她才這麽小……她被他壓在身下……手不由自主地動……
維拉爾瞳孔驟縮,思維如結冰的湖面,由岸邊彙聚至湖心,由淺至深地封鎖住下層動蕩的混沌之海。
1981年8月8日,維拉爾·林奇第一次殺人。
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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