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畢業

“剛剛的話，你可确定？”

低沉的男音撞上高高的半球形彩繪穹頂，生生折回空曠而狹長的屋內。若在年輕時，未必不算是一條好嗓子；可惜經過了每天一點、幾十年如一日沒有停歇的磨損，早已超過合格的使用期限，如今粗噶如廢棄的琴弦。

“是的，神父。”維拉爾答道，“我确定。”

禿頂的神父側過臉，挺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用凝視被蟲蛀得面目全非的古本聖經的目光看着他。

“好吧，我的孩子，”神父咕哝了一聲，轉身拿起桌上的眼鏡戴上，“你可以回去了。”

沒有回應。

再回頭看時，臺下的男孩已不見蹤影。腦後傳來旋動房門把手的聲響。

望着他的背影，年逾六十的神父張了張嘴巴，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走廊兩旁，大孩子們零零落落地坐着或靠着，等待畢業測驗的結果。他們是接受測試的最後一組，也是十歲以下的孩子中，唯一一組獲得提早畢業資格的一組。

維拉爾在長長的走廊中間停住。那些大孩子見到他，紛紛讓出一塊空間。維拉爾面無表情地在窗邊坐下，黑曜石般的眼睛隐隐透出幾點星光。

他在等測試結束。

所謂測試，也可以說是生死的宣判。通過測試的人能順利畢業，離開這所修道院，為某個黑道家族效力；沒通過的人，則會受到程度不等的懲罰。

最重的懲罰，是死刑。

修女和神父們，不願讓自己的手沾染孩子們的鮮血。他們把無藥可救的孩子們交由專門負責此項工作的黑道人員，讓他們系上繩索、戴上眼罩，在修道院牆外的空地上站成一排，像街邊的射擊攤裏的靶子一樣被任意射殺。然後，他們将孩子的屍體裝進和他們衣服同樣質地的麻布口袋裏，拖到後山的墓地，挖個大坑一齊埋進去。這種集體墳墓沒有十字架——他們大約認為，不肯忏悔自己的罪孽的人，連神明也不會多看一眼。

等待某個性命攸關的結果時，時間似乎總會故意放慢腳步。維拉爾抱着膝蓋，埋頭于交叉的手臂中，開始回想這次“畢業測試”的試題。

具有畢業資格的孩子，根據某種标準，被分為多個組，每組至少二人，不超過四人。每組每個人同時被領進不同的房間。每組的題目不同，對每個人所提的問題也不盡相同。而測驗結果，需等所有組都完成測驗後才公布。而神父給他的題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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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拉爾·林奇，你可承認曾與大八木雪夜一起，害死了莉莉和奎地？”

未及維拉爾開口，神父又補充道：“在走廊對面的房間裏，那個孩子也在接受同樣的問題……根據你們二人的回答，我們會予以不同的處理。”

“倘若你們二人均否認，那麽你們都會失去此次畢業資格，至少得等到明年這個時候；若你們二人均承認，那麽主會網開一面，将你們送去流星街；但是，如果二人中有一個承認，而另一個否認，那麽承認的人會在這次順利畢業，而否認的人……會死。”

“你的回答只有兩種選擇：‘是’或‘不’。沉默或無意義的回答就算默認。”

“你有三十分鐘。好好考慮吧，孩子。”

維拉爾沉下眼。

這是一個典型的囚徒困境。簡單分析起來，有四種不同的可能：

1.雪夜承認，他也承認。結果：兩人均被丢到流星街自生自滅；

2.雪夜承認，而他否認。結果：雪夜順利畢業，而他被處死；

3.雪夜否認，而他承認。結果：雪夜被處死，他順利畢業；

4.雪夜否認，他也否認。結果：兩人均被延期畢業。

從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發，無論雪夜承認還是否認，選擇承認對他來說都比較有利。

這些分析與結論，是維拉爾在聽完題目的半分鐘內得出的。他仰面對上神父細小的雙眼，眼神裏透着篤定：

“不，神父。”他一字一句地道，“沒什麽值得忏悔的。”

“沒什麽值得忏悔的。”——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房間裏，雪夜說。

熟悉的腳步聲。維拉爾擡頭，看見一雙細瘦的小腳停在眼前。再往上，是熟悉的笑顏。雪夜穿着修道院裏女孩們統一的夏裝——拖到腳踝的純白棉布長裙，黑色圓頭布鞋。極其樸素的裝束，與黑發白膚相互映襯，反倒更顯出雪夜身上那種東方人特有的柔美。

維拉爾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雪夜雙手背在身後，微微彎下腰，笑眯眯地問：“怎麽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測驗……怎麽樣了？”

“是呢，怎麽樣了呢？”雪夜擡起食指輕叩下巴，“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看到你這副樣子，我就知道了。”

“……”維拉爾心裏一緊。難道她承認了？！不，事情不是很清楚的嗎，無論怎麽說，總是承認比較有利。奇怪的不是她，反而是放棄優勢選擇，甘願承擔死亡後果的自己吧。

正胡思亂想着，維拉爾感覺有人在拉自己的手。

雪夜開心地笑着，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拉他走過擁擠的長廊，所到之處，人人為之讓路。維拉爾的視線随着腳步，在她挺直的背部上下晃動。

鏽跡斑斑的鐵門。

雪夜松開手，背對着他低着頭，烏黑的長發一絲一縷披散在白皙的頸間，雙手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

“我的答案呢……好像跟維拉爾一樣哦。”她轉過臉，粲然一笑。

貓爪刮擦黑板的噪音。

從門的開口迎面湧入的強風，讓夏日的暑氣一掃而空。雪夜拉着維拉爾的手，走到鐘樓外側的圍欄邊，向下垂直地望去。

“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一定會沒命的，對吧？如果一不小心從這裏摔下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對吧？”被風吹亂的聲音虛無缥缈，像是在問維拉爾，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想是的。”維拉爾點頭。

“為什麽？”雪夜轉過身，靠在低矮的圍欄上，一雙黑水晶般的眸子直直盯視着他，“這麽肯定我會守口如瓶？雖然你沒有動手，共謀可是确有其事哦。就為了替我隐瞞……你不怕死的嗎？”

小男孩沉默了片刻。

“會有什麽後果我知道，但當時就是不想承認。要說為什麽的話，大概是因為我既不想你死，也不希望你被送去流星街吧。”

雪夜睜大眼睛，嘴唇微微張開，又迅速擴大為笑容。

“果然是個怪人。”

一年半的時間裏，維拉爾見過她用各種各樣的笑容待人。這些笑按1到25明碼編號，從彬彬有禮的冷笑到略微抑制的滿意的笑，一應俱全。而剛才她所露出的笑容，顯然完全不屬于這25種編號範圍內。那是只對他露出的笑容，是專屬于他的秘寶。

“那，你又是為什麽……”他問。

“當然啦。”她轉身向外，擡起頭平視遠方。碧藍的天空下，薄薄的白雲如牛奶表面結的奶皮，平行地交錯堆疊在群山上空。

“誰也沒有推他們，他們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有什麽可忏悔的呢？”雪夜的視線投向虛空中的一點，“吶，你說對吧，維拉爾？”

“嗯，我也這麽想。我們沒有做錯事……”男孩回答，“就算有，錯的也是上帝。”

女孩側過臉，久久地凝視男孩的臉。維拉爾感到臉頰上傳來的溫潤觸感，發現雪夜長長的睫毛近在眼前，好像兩把小刷子。

“謝謝你，維拉爾……這是謝禮哦。”

“你們在這裏啊，找了好久呢。”

莫艾莉修女從鐵門後探出上半截身子，擁有天空顏色的雙瞳散發出慈母般柔和而包容的光。維拉爾和雪夜幾乎同時轉身，換上平時對她的表情——敬畏，冷漠，疏離，以及藏匿于嚴密合縫的的敵意。修女不禁暗暗稱奇，雖然只是一剎那，這兩個孩子仿佛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好了，快點下去吧，”修女微笑道，“快要公布測試結果了。”

“已經知道了。”維拉爾冷冰冰地說，“還要在這裏呆上一年，不是嗎？”

莫艾莉抿嘴一笑。這兩個孩子之間的羁絆，遠比修道院裏的其他孩子來得深，甚至超過她原本的預期。

“你們兩個都表現得非常出色。其實，那道題的四種可能後果，也是題目的一部分。”

雪夜抿了抿嘴，刷子般的睫毛微微抖動。

“那道題的正确答案，就是你們兩人同時‘否認’。”修女道，“百分之百地相信對方……這種信賴感，實在是令人佩服。”

“可以畢業？”女孩擡眼盯視她，“兩人都可以畢業？”

微笑着，修女緩慢而鄭重地點點頭。

“太好了……”雪夜握住維拉爾的手，“太好了呢，維拉爾！”

“嗯……”男孩正要說什麽，忽然發現門後出現的另一張臉。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後半句在舌根轉換：“拉斐爾叔叔？”

“喲，維拉爾，別來無恙啊。”中年男人咧嘴一笑，眼角的皺紋便浮現出來，“啊……你是雪夜吧，初次見面，我是拉斐爾·林奇……叫我拉斐爾就好。”

女孩眨了下眼：“您是維拉爾的叔叔？”

“是這樣沒錯。”拉斐爾摘下灰色便帽，帽子的顏色不是修道院牆那種死氣沉沉的灰，而是那種啞光的高級灰，屬于上流人士的色彩。他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将帽子壓在胸口前，頗為紳士風範地鞠了個躬。

“能請到這裏的國王和女王加入，在下深感榮幸。”

維拉爾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意思是“難道讓我給我爸打工？”

“放心，不是你父親。”拉斐爾走上前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俯身耳語道，“是我自己想要你。你有萬裏挑一的才華……而我想要打磨這才華，讓它光芒四射，直到人們不敢直視，只能匍匐在地，偷偷懷着敬畏、崇拜、愛慕，從幾個窺視高處的王……到那時，你爸會連腸子都悔青了，然後一邊後悔，一邊祈求你的原諒……”

維拉爾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拉斐爾叔叔雖然有趣，有時候卻比修道院裏那些小孩還幼稚。父親的後悔或是祈求在他眼裏毫無區別，因為兩者均無任何價值。

“好啊，就去你家。”他淡淡地應道，瞟了眼旁邊的女孩，“只要……她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