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昔(一)
【你好!】黑眼睛的小女孩說。
體型瘦削的金毛犬艱難地擡起頭,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它已經很老了。
【餓了嗎?】小女孩從衣服裏取出一個紙包,從中拿了一個飯團放在金毛犬面前。
狗伸過鼻子聞了聞,又趴回原處。
【我吃不動,另外也不是很餓。】狗翻着眼睛,仔細端詳小女孩。
【我叫雪夜,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金毛犬想了想,【過去确實是有名字的,主人死了以後,再也沒人叫我名字。活得久了,那種東西很容易忘掉。】
【可是,那樣就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您。】
【那——就叫我瑪澤吧。以前的主人起的名。】
【哎?可以嗎?】
【嗯。】
【好,那就請瑪澤先生請多指教。】
女孩将飯團包回紙包裏,歪着頭笑眯眯地看着它。
金毛犬用略帶迷惑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有什麽不對勁。片刻後,它終于恍然大悟道:【哦……你能和我說話。】
小女孩微笑着點了下頭。
【瑪澤先生,您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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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被你這麽一問,我也有點想不起來。沒在意過這種事。】狗抖了抖全身的毛,漫無目标地四下張望了一陣,搖了兩下尾巴,【按你們人類的壽命來算,差不多有八十歲了。】
【厲害!】小女孩睜大了眼睛,【我今年才八歲。】
狗不帶感情.色彩地【唔】了一聲。
【那麽,你在這裏做什麽?】
雪夜收斂笑容,低聲道:【想請您幫個忙。其實,我被壞大人綁架了……】
【不會是叫我把你救出來吧,】金毛犬張開嘴,伸出舌頭,【我已經沒有戰勝壞人的力量了。】
【不會。】小女孩輕輕搖了搖頭,【只是演一出戲。需要您扮演我的同伴,讓大家相信壞人就是壞人,而不是我的監護人什麽的。壞人很會演戲,我一個人難以逃脫。】
【哦……像你這樣的孩子真少見。一般的小孩遇到壞人,早就吓得喊要爸爸媽媽了。】
雪夜勾起一抹笑,嘴角的陰影如同夏天林地裏交錯的樹影。
【倒也是,能和狗說話的也不是一般人。】狗伸出兩只前爪,把下巴也擱在地上。
【我的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
狗擡起眼看她,眼白如兩輪新月。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不是一般的孩子。】
【倒也是。】金毛犬将左掌覆于小女孩交握的雙手。
【待會兒,壞人要帶我上船,那兒人多,是逃跑的好機會。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能扮演一下我的寵物……】
雪夜以手為攏,湊近金毛犬的耳朵。
白港碼頭,彙集了前往彼岸的各路船只。佐治奇拉看了眼起航時刻表,向遠處的海面望去。海面波光粼粼,有節奏地漾起細小的波浪,蔓延至無邊無際的天空。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雖然多少仍有些冷——畢竟是這塊大陸的北方。他開始懷念南方溫暖宜人的氣候。
自從當上獵人,一直忙于接任務掙錢。如今帳戶裏的數字越來越多,卻沒有時間花。也許正如前女友所說,他真的是個工作狂,一點不懂享受生活。這回一定要休個長假,在有着金色沙灘的海邊曬曬太陽,好好放松一下。
活沒有預想的困難,那個孩子一路上都很乖巧懂事。就算再怎麽厲害,她也只不過是個孩子。等坐上船,把她送到手信上交代的地點,他便可以回去交差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佐治奇拉轉身,看到這次護送的對象從公共廁所的方向走來。她果然沒有趁機逃跑。
起初,他以為小女孩一定會哭鬧反抗,或者時刻想着逃脫,因此對她看得很緊。在火車上,她主動跟他說話,聊到自己的身世以及在修道院裏的生活,還有與雇主的侄子維拉爾·林奇相遇的經過。在那期間,她顯得很放松,似乎完全沒有對他設防。間或,她問起他的情況。佐治奇拉友好地回應了她的好奇。對坦露秘密的談話對象,若是一味自私地抱緊自己的秘密,便有失風度。何況自己比她年長十來歲。
“您和其他穿西裝的人不一樣,是個好人。”談話的最後,雪夜如此評價曾經抓住自己的敵人。
等到下火車時,兩人已從敵對關系,轉變為親密的朋友。連佐治奇拉本身都對這一轉變感到不可思議。他并不是那種會随便對人敞開心扉的類型。
“離開船還有兩小時,去附近轉轉?”他微笑着提議。
“好啊!”雪夜眨眨眼,高興地拍起手來,“去集市吧,好像很熱鬧的樣子,去吧去吧!”
“也好,順便能買點船上用得着的東西。”佐治奇拉贊同道。忽然,他感到有個小東西撲過來,抱住他的腿。
“謝謝你,佐治奇拉哥哥!”腰間的小腦袋擡起臉,長而卷曲的睫毛如刷子一般上下翻飛。下一刻,雪夜松開懷抱,拉起他的手,向海邊的集市連蹦帶跳走去。
看着她歡快的背影,佐治奇拉有點明白雇主為什麽會放她走了。
謀害家主,趕走原本的繼承人,這種事在黑幫已經司空見慣。但這次的事件略有不同——先設圈套讓繼承人殺死家主,再跳出來抓住兇手——一石二鳥。不僅如此,據說那個女孩是此次事件的誘因。至于其中細節,雇主并沒有詳細說明,但他現在已經能猜個大概。那個小女孩身上,有某種讓人為之瘋狂的東西。
也許是某種特殊的念能力也說不定。曾聽拉斐爾先生提過一句,大八木家的血統很特殊。
不過,真正讓他着迷的,是雪夜的堅強。經歷過那麽多事,她還能保持開朗樂觀的性格,實在可稱得上奇跡。她遇到什麽都能處之泰然的本事,足以讓絕大多數大人自慚形穢。
“吶吶,這頂帽子好看吧?”
稚嫩的童音打斷了他的思考,佐治奇拉回神,發現雪夜正指着一摞寬邊草帽,期待地看着他。帽子是近乎奶油色的淡黃,用嫩綠的絲帶紮了一個蝴蝶結。沒等他開口,她便拿起一頂戴在頭上,往鏡子前一瞥,立即高興地原地轉起圈來。
見狀,一旁的青年無奈地聳了聳肩,扭頭對攤主道:“這頂帽子我要了。”
付罷款,佐治奇拉跟在小女孩身後,來到離棧橋不遠的廣場。廣場四四方方,北面臨海,南面盡頭通路連接來時的商業區,東南西三面被毫無特色的居民樓包圍。雖說是海港,往來船只并不多,而且都是小船,駛向人跡罕至的更北方。所運輸的也都是生活必需品一類,北方人窮,買不起奢侈品。倒是時常有滿載魚類和動物皮毛的船只在此卸貨,由南方通路運往大陸各地。總體來說,這裏的民風和建築風格一樣正經而粗犷,富有北方的集體主義與實用主義特色。
與一路上摩肩接踵的景象不同,廣場上冷冷清清,大多數人都面朝北方,在棧橋上忙碌作業。雪夜在距棧橋約五十米處停步,揚起草帽,仰望正在卸貨的漁船。佐治奇拉站在她右側,發現她懷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只金毛狗。
“這是瑪澤,在路上撿到的。”
佐治奇拉皺眉道:“我們可不能帶寵物上船啊。而且它應該很老了,坐船可吃不消。”
草帽轉回北方。“嗯,知道。抱一抱就放它走,不會添麻煩的。”
護送人遲疑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道:“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聞言,草帽微微向他那邊歪了歪。
“據我的了解,拉斐爾先生應該不會好心到會特意派人護送一個孤兒。”
雪夜一言不發,仍舊維持着眺望北方的姿勢。
“雪夜,你是怎麽卷入這次事件的?拉斐爾先生會這麽照顧你,是否你和他之間,達成了某種約定?”
說完一連串推理和疑問,佐治奇拉松了口氣,靜靜地等待小女孩的反應。這一路上,漸漸喜愛、信任她的同時也漸漸産生了懷疑。現在的她,雖然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孩子,和剛被抓時卻簡直判若兩人,弄不清哪個才是她的真面目。
良久,草帽轉過四十五度角,露出新雪一般純潔的面龐。
“什麽意思?雪夜不明白。”她撫摸着瑪澤,一臉疑惑地看着他,“拉斐爾先生是個好人,他喜歡我,所以派你護送我。佐治奇拉哥哥不也是因為喜歡我,才給我買帽子的嗎?”
護送人睜大眼睛,嘴巴微微張開,卻說不出話。小女孩冷不丁地把狗塞到他懷裏。
“幫我抱一下,我去下洗手間。”
身體自然而然地接過。無法反駁——無論是心理,還是身體。
雪夜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轉身,臉上浮現驚恐的表情,尖叫道:
“住手!”
“……啊?”
不待佐治奇拉作出反應,小女孩已經從他懷裏抱走了老狗,如大人從小孩手裏搶走玩具。青年張大了嘴,剛要發出第一個音節,卻被女孩接下來的話生生噎住:
“別傷害它!哪裏我都跟你去,求求你別傷害它!爸爸媽媽都被你們殺死了,它是我最後一個朋友,如果要摔死它,不如先摔死我!”
他從沒聽過她用如此大的聲音喊叫,以如此恐懼的眼神注視他。在佐治奇拉的大腦綜合當前形勢,得出一個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之前,棧橋那邊的人群已經把他團團圍住。在他們眼中,他已經徹底淪為殺人、拐帶兒童外加謀害人類朋友未遂的惡棍了。
等他回過神來,雪夜和金毛犬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佐治奇拉想要追趕,卻被困于包圍圈中央。北方人具有超乎尋常的正義感,不會輕易放他走,而他又拉不下臉來暴力突圍。
正在此時,汽笛長鳴,一艘船剛剛離港。他定睛一看,不是往凍島的那艘,船頭露出一截戴着草帽的身影。草帽的顏色是奶油般的淡黃,絲帶則像剛發芽的柳葉。
“可惡!被算計了……”
碰觸到懷裏修女手信的一刻,他在心裏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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