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昔（二）

【第十天了。】

從雪屋半球形的牆壁開的小圓窗望出去，極晝的刺眼陽光剛剛爬升至低空。

【他應該以為我去了別的地方。】雪夜把金毛犬抱在懷裏，輕柔地撫摸它背部的毛。主人孩子的厚毛衣套在她身上，越發襯出人的嬌小。

【大人們往往對小孩子掉以輕心。】瑪澤說，【正如他們往往對狗掉以輕心一樣。他們以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事實恰恰相反。我們甚至知道連他們都不知道的事。】

卡特裏安婦女端來早飯，盤腿坐下。她上身穿紅底白雪花花紋毛衣，下面是奶黃色毛褲和連在一起的黑色雪地靴，皮膚因常年的紫外線照射而呈紅褐色，粗而硬的黑褐色長發在腦後盤成一圈。

“新鮮的魚肉，沒什麽可招待的。”她低頭微笑，既似出于羞澀，又似出于窘迫。

“哪裏的話，是我給您添麻煩了，梅姨。”雪夜禮貌地微笑道，“我還不太餓，您和耶摩薩先吃吧。”

話音剛落，旁邊投來一道近似憧憬的視線。圓臉的小男孩一邊大口嚼魚肉，一邊不時撩起眼皮偷瞟這位漂亮的同齡客人。她的皮膚白得像雪，與當地任何人都不同，倒像神話故事裏的仙女。

喝了口熱水，雪夜向低矮的門洞望去。

【沒帶上手信，不要緊嗎？】瑪澤擡頭問。

【他也算個中好手，不會只憑帽子就上當。既然想讓他誤認為我去了別處，拿走手信就是不打自招。雖然有點遺憾，總比被他識破追上來強。】

【瑪澤我覺得，那個佐治奇拉不是壞人，他是真的想護送你，不會出爾反爾。】

雪夜輕輕搖了下頭。【那個人或許是好人，但……他的雇主不值得信任。】

“怎麽了？”見她又是抱着狗發呆又是搖頭，梅姨疑惑地問，“不合口味嗎？”

“沒有沒有。”小女孩回以一絲嘴角的抽動，看起來很像苦笑。

梅姨盯着她，恍然道：“還沒找到那個叫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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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雪夜垂下眼，“也許他不在這裏也說不定。”

“慢慢找，時間有的是。”女主人好看地一笑，“回去的船要等到明年夏天，在此之前盡管住在這裏就是。”

女孩重複了一遍：“要等到明年夏天？”她張大眼睛：“為什麽？”

“你坐船到這兒來，用了一個月吧？往返就是一個夏天。只有夏天能出去。一到九月，海面會結冰。船開不動。”

【這裏就一艘船能出海，其餘都是在近海捕魚的稍微安心了吧。】瑪澤說，【明年夏天之前，不會有人追到這兒。】

“這裏的冬天什麽樣？”雪夜望向女主人，“刮大風嗎？”

“那當然！風太大，出去也走不了路，又冷得受不了，裹兩三層厚衣服都沒用。還有呢，過了九月中旬，就再見不着太陽，外面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冬天幾乎不出門的。”

【飛行船應該也來不了，稍微放心了。】小女孩搔了搔金毛犬的下巴。

“這麽說，不得不留在這裏過冬了……這麽打攪，真是過意不去。”

“不算什麽打擾，”梅姨笑道，“正好缺人手呢。他爸爸一直在船上，就是你來的時候乘的那艘。雖然大船捕的魚不少，可一年只能回家一次，每年夏天還沒結束就走了，為冬天做各種準備的時候常常忙不過來。好在耶摩薩已經可以幫不少忙了。”她滿懷愛意地伸手去摸兒子的後腦勺。兒子習以為常地默默接受。

“那個……我不能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這是遺傳病，我媽媽也是這樣。而且這裏陽光這麽強烈，恐怕待上五分鐘，眼睛就會流血。”

“哎？有這麽嚴重？”女主人滿臉失望。

“只要不接觸陽光就行。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請盡管說。”

“是嗎……”梅姨嘆了口氣，“不能見光，外面的人真是嬌貴。難怪你叫雪夜。這麽說，整個夏天都不能出門？冬天倒是沒太陽，可那時風大，沒法出……”

【她開始後悔收留我了。原本以為能讓我幹活。】

【她也許會趕你走。】

【看吧。】

雪夜擡起頭。女主人也剛好轉過頭。四目相對的一刻，她忽然像凍僵了似的，嘴半張着，如一條瀕死的魚。

俄頃，梅姨結結巴巴地道：“不能見光……也沒辦法。在屋裏也有些活，拜托你幫忙了。”

“當然。”

【你真是個受歡迎的孩子，人人都喜歡你。】

【怎麽會。先提出一個苛刻的要求，等對方拒絕後，再提出一個比較容易的，對方會比較容易答應。】

【不過，不能見光是……】

【我不想那樣。會曬黑。】

說完，小女孩端起木盆，慢條斯理地，将白花花的一團生魚肉吃得一點不剩。

早飯過後，女主人帶着兒子出門處理丈夫從船上卸下的魚堆，留雪夜一個人在家。小女孩在狹小的雪屋裏轉了幾圈，從邊角掉了幾塊漆的矮木箱裏揀出一條長圍巾，在脖子上纏繞了幾圈，只露出兩只眼睛。

【我去問問南邊那幾戶人家，中午回來。】

瑪澤動了動耳朵，從毛皮地毯上奮力支起前身，搖起尾巴。

【最後的掙紮。】女孩淡淡一笑，【如果這幾家也不知道，我就安心過冬，不再去想金的事。】

瑪澤望着她裹得雪球似的背影，尾巴搖得越來越慢，終于趴在地上，合上雙眼。它太老了，長途奔波外加惡劣的環境讓它精疲力盡。

純白的冰面上，一灘血色赫然入目。如果從高空看，一定很像白牆上的一抹蚊子血，雪夜暗想。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住過一個叫金的人？”

瞥了眼筐裏還在活蹦亂跳的魚，雪夜埋藏在圍巾下的嘴唇微微顫抖。她咬緊下唇，命令自己将視線移向正彎腰收拾魚的卡特裏安婦女。

“金？沒聽過呢。”

“可能是旅行者，住過一陣又離開了。”雪夜的貓瞳直視婦人因辛苦勞作而顯得疲憊不堪的雙眼，“真的沒印象嗎？請您再仔細想想，為了找他，我一個人好不容易來到這裏……”

婦人停下手中的活，轉頭看她。傾斜的太陽光描畫出女孩的輪廓。婦人不由得眯起眼，以手遮光。

“你這麽小的孩子，居然一個人來這裏……他是你什麽人？”

“爸爸生前的摯友。臨死時，爸爸讓我來找他……”

“哈？！”婦人用沒沾到血腥的袖子抹了把額頭，像是上面有汗似的。“你、你爸爸已經……”

“嗯。和媽媽一起……所以，務必請您仔細想想。”一道淚痕順着女孩臉頰滑落。她用圍巾擦了擦臉。

婦人沉默良久，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要說旅行者，兩年前确實來過一個。男孩，十二三歲，看着傻乎乎的，還挺能幹，一個人搭了個石屋住，就在西南海岸。記得他說是在西南海岸，不過我也沒去過，不知道對不對。”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呢？”

婦人聚攏眉間的皺紋，粗糙起皺的四指按在額頭中央，仿佛要把記憶挖出來似的。

“……去年，還沒入冬的時候，大概。到這兒的旅行者不少，很多都回去過冬。這兒太冷了，不是？”

雪夜點頭道謝，按照婦人指點的路線，沿凍島南海岸岸往西去。手裏提着婦人給的一個小網兜，滿滿裝着處理過的魚。魚們從下腹部被一剖兩半，內髒被掏空，眼睛無神地盯視着空中的一點。

南岸有不少卡特裏安人在捕獵，梅姨和耶摩薩可能也在其中。她将南海岸線保留在視線範圍內，與岸邊保持一定距離。勞作的人們看上去如同一群在白色桌面上緩慢挪動的螞蟻。

一望無際的冰面，比鏡面更耀眼地反射着正午的陽光。一只肥胖的黑斑海豹趴在突出的冰面上曬太陽，深灰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其上散布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黑色斑點，腹部凸出呈優雅的弧形，呈高級西裝般的淺灰色。

雪夜悄悄來到海豹身後，向它問好。海豹明顯沒察覺有人接近，拍打着鳍化的上肢躲開好幾步遠。與體型相比，它的速度快得驚人。

【你你你是誰？！】

海豹轉過身，驚魂未定地看着明顯不是同類卻會說它聽得懂的話的家夥。

【對不起，沒想故意吓你。我叫雪夜。能稱呼您為大河先生嗎？恐怕您沒有名字，擅自用大河稱呼您，請原諒。大河先生，我今天來是想……】

女孩上前一步，海豹就後退一步。沒等她說完，海豹便擡起靠近她的上肢，微微揚起頭：

【你……怎麽會說的？】

【生下來就是這樣，我也想問為什麽。】雪夜将鮮魚輕輕放在冰面上，退後幾步。

海豹嗅了嗅魚，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你想幹什麽？別以為這點東西就能騙我上當！】

【請別誤會……我既沒抓你的力氣，又沒抓的武器。今天來這裏，是想向大河先生您打聽一個人……】

海豹将頭伸入網兜入口，叼出一條吧唧吧唧地啃起來，壓根沒聽雪夜說話。眼看魚就要吃完，沒等雪夜重複問題，海豹便一口氣将剩下的幾條塞入口中，噗通一聲跳進旁邊冰的缺口。雪夜知道那是海豹們潛水時特意鑿出的呼吸孔。冬天海面結冰時，卡特裏安人時常守在孔旁等待海豹探頭換氣。

【打擾了，下次再來。】

注視着孔中水面的波紋，雪夜在心裏默念道。

太陽再度降至海平線時，瑪澤迎來了自己的主人。她将圍巾疊好，按原樣收進木箱裏。

前門一陣響動。女主人和她的兒子一邊說笑，一邊拖着個大兜進了屋。兜裏擠滿了處理過的生魚。

晚飯很快做好了。女主人熱情地将盛好的碗遞到她面前。

“怎麽樣，找得可還順利？”

“打聽到在西南海岸，具體位置還不知道。”

“那可得趕緊。西南邊海岸又長又難走，冬天之前不可能走遍。多問問人是正理。”

“倒遇見了一位大河先生，或許能從它那知道點什麽。”

梅姨放下碗，以一種在一天內看到晝夜交替的表情注視雪夜。

“島上有……叫‘大河’的外國人麽？”

“只是我擅自起的外號，真名完全不知道。”

“原來如此。”梅姨點頭一笑，将滿滿一碗白花花的東西塞到雪夜手裏。和早上一樣的東西。

“今天處理了很多魚，夠半個月的份。多吃點。”

雪夜點點頭，用木勺挖起一小團，送入口中。舌尖觸到冰涼的瞬間，指路婦人處理魚的沾滿血腥的雙手，純白的冰面上血和內髒混合物，以及魚們垂死掙紮的影像一一在眼前閃現。

一聲悶響，勺子掉在碗裏。她捂住嘴，呆呆地盯視着面前的食物。

“怎……怎麽了？”女主人不安地問，“哪兒不舒服？”

雪夜抿了抿嘴，機械般地拿起勺子，快速吞下碗裏全部的食物。

【吃不慣？】一旁蹲坐着的瑪澤慢慢咽下最後一口魚肉，【你的臉像很不情願啊。】

【……沒什麽。】雪夜盯着空盆，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沒什麽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