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今(五)
從登上“瞭望號”的那一刻起,艾米就不斷聽到各種版本的海上漂流故事。咆哮的巨浪,灼熱的日光,緊缺的食物和飲水,只是痛苦的一小部分。最致命的死因來自內心。看不到陸地,不知何時才能得救,更加重了海難幸存者的精神負擔。大多數的死者,都是自動放棄求生念頭的。在和自身的恐懼、孤獨、狂躁作殊死搏鬥的過程中,意志不夠強韌的人陷入絕望,以致瘋狂的例子并不少見。許多落難者,都是自己主動放棄求生念頭的。
約克說過一則酒館裏聽到的故事。一艘輪船遇到暴風雨,六個人乘救生艇逃出,最終得救的只有一個。最早死去的那名同伴,因為忍耐不了幹渴,開始喝海水。海水讓他的嘴唇邊長滿白色水泡。無論其他人怎麽勸,他仍然着了魔似的喝個不停,很快便死了。後來幾個人因為身體的極度衰弱,出現了幻覺,主動離開了救生艇,将自己投入深不可測的大海。
絕對不可以喝海水!絕對要活下去!
艾米緊抿雙唇,渾身癱軟地靠着船邊,盯視着船中央的兩桶淡水。最初明明有十幾桶,如今只剩下兩桶。臘肉罐晃蕩得喀拉作響——食物也見底了。
她支起虛弱的身子,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陸地的跡象。
“今天是……第幾天了?”
“不知道。”
幹脆利落的三個字,連眼都不擡,似乎對她的問題毫無興趣。隔着食物和水,對面的殺人魔看上去要比先前柔和不少。他坐在船頭,胳膊随意地搭在腿上,看着手裏的一塊白色石板,面無表情,不言不語,好像冰凍的雕塑一般。
艾米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不僅身體衰弱,似乎連記憶力也退化了。
不對,不是石板……那是,那是熔岩鯨魚的頭蓋骨碎片。對了,這個男人親手屠殺了三十只鯨魚,奪取它們的頭蓋骨,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切割下眼睛附近的一小塊,在逃生時也不忘帶在身邊。他到底想做什麽?
“你……為什麽救我?為什麽不殺我?”
終于說出來了。艾米在心中呼出一口氣。現在殺了她也好,那就不必忍受這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了。就算會被殺也要問。倒不是出于好奇心,如果不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的話,自己恐怕下一秒就會瘋掉。
這回,對方終于有所反應。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但是沒有看她。他在看她身後海平線上的雲層。
“喂,說話啊,維拉……不,庫洛洛,怎樣都好,說點什麽吧!”她忽然急躁起來,雙手抓在小船兩邊,顫抖不止,“再這樣沉默下去,我,我會瘋的……”
她痛苦地捂住臉,卻流不出眼淚。眼淚是水做成的,而這裏沒有多餘的水可供浪費。
“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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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洛洛的視線從遠方拉回到她那張平凡的臉上。
“艾米小姐,你沒有瘋,也不會瘋。非但如此,你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哎?”
“現在的你,說話已經不結巴了。你自己沒注意到嗎?”
艾米“啊”了一聲,睜大眼睛。臉上仍舊是害怕和畏懼,但眼角流出難以掩飾的隐私被侵犯的憎惡與憤怒。她擡起右手捂住嘴巴,又展開五指,細細察看手心,仿佛從口中逮到了一只名為“結巴”的老鼠。
“越接近死亡,人越能發揮自己的潛能。”庫洛洛沉下眼,修長的手指劃過頭骨碎片邊緣,“冷靜一點,你應該感到慶幸才對。”
“什……”
血液仿佛在全身上下四竄,沖擊着虛弱不堪的身軀。但她什麽也沒說,只有緊閉的嘴唇微微顫抖。恐懼壓制了憤怒。
正在她瞪着他的當口,庫洛洛看了她一眼。那是極品級的眼神,足以使得身心健康的女性雙頰飛上紅霞。然而艾米無動于衷,像是要隐藏自己的恨意一樣,偏過頭望向天邊的雲彩。
看着她,少年微微張口,冷不丁地吐出幾個字:
“都是真的。”
艾米回頭,疑惑地皺了下眉:“……什麽真的?”
“約克先生所說的,都是真的。”
“……”
廚娘驚訝地打量着他。
“維拉爾·林奇是我小時候的名字。殺死親生父親的事也是真的。”
艾米睜大了眼睛,詫異地盯着眼前這個雙手曾沾滿鮮血的男人,不知他是何居心。
“我是私生子。五歲的時候,我被父親扔到一家類似孤兒院的地方自生自滅。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八歲那年夏天,我和她同期破格畢業,回到黑幫賣命。就在畢業一周後,我回到闊別已久的家,意外發現我的生身父親,正在對一個小女孩施暴。”
“那個小女孩……”
“沒錯,正是她。”黑發少年将骨片放進袋裏,語聲深沉如他們四周的海洋,“那個時候,我手邊恰好有一把匕首。回過神時,那匕首已經插.進了父親體內。”
“就算你跟我說這些……”也別想洗刷你殺人魔的罪名,艾米默念道。
“在那之後,我被送到流星街,改名換姓,成為了現在的我。”庫洛洛微微一笑,拿起隔斷兩人的一瓶淡水,旋開蓋子,仰起脖子喝了一小口。
“我一點也不後悔。盡管如此,每當別人提起這件事,我就會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或許這意味着,我還是不願意面對這段童年吧。”
“……你的童年很不幸,可是,”艾米終于忍不住問道,“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放下水罐,他捂住嘴,似乎陷入了思索。
“說的也是。為什麽要告訴認識不久的你呢?”
庫洛洛擡起頭。西邊的天空被落日染得血紅。海面一望無際,沒有陸地的蹤影,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前進過。海風帶着鹹味,吹起了他額上包裹的白色繃帶。就在艾米以為沒有下文的時候,庫洛洛像下定決心似的,漆黑的眼底透出堅定的神色。
“坦白地說,我們或許會死在這裏。我會對你說這些,可能是覺得如果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吧。”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艾米咽了口吐沫,看他的眼神立刻柔和下來。原來他也是人,也有山窮水盡的時候。他和我一樣,我們都可能死在這裏。海神對所有人一律平等。
兩天後,淡水和食物都已經消耗完畢。兩人軟綿綿地癱坐着,誰都不想浪費力氣開口說話。艾米更是一直在閉目養神。幾天來,多虧了庫洛洛的陪伴,她才沒有迷失自我,陷入瘋魔。
對面忽然一陣響動。她微微張開眼,發現少年抽出一把匕首。
“啊……你……”她掙紮着坐起來,“你想幹什麽?”
庫洛洛沒有看她,飛快地揮動手臂,在船舷上留下一道刻印。
“記錄一下日期。”
艾米松了口氣。
“你以為我要殺你,喝你的血嗎?”
心中所想一一被說中,若是平時,艾米一定會臉上泛紅,但現在的她臉色蠟黃,沒有一點血色,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
“在我長大的地方,食物和飲水極其匮乏。所以你不必擔心,我已經習慣忍饑挨餓了。”
食物和飲水極其匮乏,所以吃人的事也時有發生——他隐瞞了這件事實,以免擾亂她瀕臨崩潰的神經。
出乎意料地,艾米用盡全身的力氣,氣若游絲地吐出四個字,輕得像樹葉落入水面時激起的波紋。
“我……相信你。”
庫洛洛眨了下眼,嘴角浮現一絲薄薄的微笑,沒有接話。
東方的海平線發現陸地時,已經是第四天傍晚。艾米陷入了昏迷狀态。庫洛洛将船劃向岸邊,背着一大袋鯨魚頭骨和一個活人游上了岸。他的運氣不錯,不遠處就有一個小鎮。不僅有食物和水的補充,還有最重要的通訊信號。
深夜,在這不知名的邊陲小鎮一家偏僻旅館,二層老舊的木板傳來吱呀吱呀的腳步聲。
“團長,她醒了。”
長着醒目鷹鈎鼻的高挑女子看向靠在沙發上的黑發少年,微微皺眉。
“沒事嗎?畢竟在海上漂流了十天……要不要找醫生看看?”
“我沒事。”庫洛洛簡短地道,“比起這個,盡快問出情報要緊,派克。”
“她和團長……是什麽關系?”瞥了眼後方虛掩的門縫,派克諾妲有些猶豫,“如果抱有強烈的敵意或者意識混亂,以我的能力恐怕……”
“嗯,我知道。所以在來的路上做了些準備。”
“哎?”
庫洛洛沉下眼,視線瞟向派克身後的房間,嘴角勾起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
“她對我已經沒有敵意了。畢竟是同舟共濟過的‘難友’……”
“難道……”派克驚詫地睜大眼。難道沉船、海上漂流都是團長的設計,為了改變她的态度?的确像是團長的作為。她有些歉疚地道:“對不起,給團長添麻煩了。如果我的能力再強些……”
庫洛洛不給她繼續下去的機會:“派克,你做得很好。能不能找到那個人,就看你的了。”
“……我明白了。”
打心底感謝團長的寬容和信任,派克下定決心,一定會圓滿完成任務。
剛走幾步,她忽然想起什麽,停下來問:“之後怎麽辦?”
“殺了就行。”
“了解。”
目送派克再次走進房間,庫洛洛長長地呼了口氣,抓了抓後腦勺,軟倒在沙發裏。
“一時沖動,後果嚴重啊……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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