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昔(五)
“住手!”
女孩的呼聲被強風卷起,随本人一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重重地砸在溫熱的海水裏。男孩早已吓得跌坐在地,牙關嘚嘚打顫,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他瞪圓了小狗般的黑眼珠,仰視着剛才把同伴打飛的人。拳風散盡,一個少年立于熔岩鯨魚之前,邊撇嘴邊察看自己的右手。
“糟糕,收手有點慢……因為氣溫太低,反應不夠靈活麽?”
“啊……啊……”耶摩薩的兩頰滾下大顆淚珠。
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少年扭頭道:“已經沒事了。這頭鯨魚擱淺在岸上,想要前進一厘米都是妄想。”他徑自走到它跟前,将寬大有力的手掌放在它的前額,似乎完全忘記了被自己打傷的人。
正在這時,雪夜終于浮出水面,仿佛差點窒息似的大口喘氣。察覺到淌水而來的響動,少年語氣輕快地向她揮手:“喂,你是早預料到這孩子會擱淺,所以才阻止我的嗎?”
雪夜回到岸邊,仰面看他。褪色發舊的鬥篷,與鬥篷布料相同的頭巾纏得亂七八糟,因為長時間沒有理發的過長的刺猬頭,看似陽光實則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是……金嗎?”
少年睜大眼:“你怎麽知道?”
女孩露出一絲釋然的表情,伸出手抹了把臉。一片潮濕。鮮血自她的額頭淌出,順着鼻翼兩側流下。她感到一陣眩暈。
耶摩薩臉上濺到水花。他眨了眨眼,看到同伴倒在冰與海的交界,血色的液體與海水交融,絲絲縷縷地蔓延開來。
“雪夜!”他撲上去搖晃她的身子,又轉向一旁正對着鯨魚出神的罪魁禍首,“喂,喂!救、救救她!是你打傷她的吧?”
“啊?”少年抓了抓後腦勺,不情願地嘟囔道,“……真麻煩。”
再次睜眼時,雪夜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石屋裏。房間大約二十平米,四壁皆為密不透風的石板,靠近天花板的高處鑿有通氣孔,門口以較小的圓形石頭封死。她動了動手指,摸到身下柔軟暖和的毛皮。
“你醒啦!”
一張紅撲撲的圓臉占據了視野。耶摩薩抱着一堆厚衣服坐在床邊,抽了下鼻子,仿佛差一點就要喜極而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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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捂着額頭爬起來。最先到來的是火辣辣地灼痛感,随即迅速為刺骨的寒冷替代。充作被子的獸皮從她的肩頭滑落,她身上只穿了一條薄薄的襯裙。
“好冷……”
她将身體蜷縮起來,可依然凍得牙關打顫,臉色發青。
“快穿上這個!”小男孩把手裏的衣服胡亂往她身上堆,“還有靴子,從家裏帶來的。”
雪夜眨了下眼,這才發現他穿的已經不是之前在海裏弄濕的那套衣服。“梅姨沒發火嗎?”
耶摩薩用力搖了搖頭,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媽媽還在外面,這些是偷偷拿出來的。弄濕的衣服,我放在爐上烤啦,等媽媽回家,衣服就全部烘幹了,她絕——對不會發現的。怎麽樣,佩服我吧。”說完,他用肉肉的小手拍了拍臉頰。
雪夜看着他的眼睛,自言自語道:“偷……”
“幹、幹嗎看我?”耶摩薩的臉更紅了,緊張得跳起來,連連後退,“不是‘偷’,是‘偷偷地拿’!事先說好,你可不準告訴我媽!”
小女孩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腳步。然而她沒有看他,她在看別的什麽人。直到小男孩背抵石門退無可退,她才從神游狀态轉回,微微一笑:“當然,耶摩薩是為了我才偷的。不會說出去的,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都說了不是‘偷’啦……”小男孩無力地辯解道。
“不過,你是不是只記得烘幹衣服,忘了靴子了?”
耶摩薩直愣愣地盯着她,突然一拍腦門:“啊!”
“快去吧,我已經沒事了。”她俯身将濕透的鞋遞給他,“快點,被梅姨發現,可就前功盡棄了!”
小男孩看了看靴子,又看了看雪夜,終于下定決心道:“嗯,包在我身上!”他走到門邊,先将鞋放在地上,将兩手放在石頭的腹部,奮力推開,臉頰漲得像個番茄。一道冷風從門縫鑽進來,向屋內伸展觸手。雪夜全身包裹在毛皮裏,小心地躲在觸手所不及的角落,望着石頭一點一點從外面合上。
“等着我,很快就回來!”
話音甫落,最後一絲風也消失了。雪夜穿上幹燥溫暖的衣服和鞋,在屋內轉了一圈。生活用品少得可憐,不像住人的地方,倒像探險隊員的營帳。房間一角推放着小山一樣的罐裝燃料和煤油燈。有一塊卡片樣的東西躺在地上,從燃料罐的狹縫間露出直角。撿起來一看,是一張手掌那麽大的厚卡片,一面畫着兩個相交的X形。
正當她要翻過來看另一面時,寒風猝不及防地從後方襲來。耶摩薩只能推開一條窄縫的石門,被那個少年整個推到一邊,似乎不費吹灰之力。
“喲,你醒了。”
雪夜将卡片遞給他。
“原來掉在這裏啊……多謝了。”少年笑着接過,随手插在褲袋裏。
“你是獵人?”
“沒錯。我叫金·富力士,請多關照。”
雪夜擡頭眯眼。這個少年渾身散發出的英氣,讓人不敢直視。
“你好,金先生。我是雪夜。”
“剛才如果不是我及時收手,恐怕你就沒命了。”金摘下毛皮氈帽,将外套扔在床上,坐在床沿,表情嚴肅地凝視着她,“那條熔岩鯨魚,可是紮紮實實地想要吃了你和你的同伴。像剛才那種救敵人的行為,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簡直是自尋死路。”
雪夜抿了抿嘴,默默搖頭。
“你為什麽要救它,雪夜?”
無論少年怎麽問,女孩都只是搖頭,一言不發。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拍了拍雪夜的腦袋。
“跟我來。”
冰凍的海岸線,只露出半球形頭部的龐然大物依舊擱淺,身後海浪翻滾。它拼命揮動尾巴,想要擺脫紮進凍土的困境,卻不知這麽做只會嵌得更牢。
“它活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會被自己的體重壓死。”少年說明道,“雖然看起來大,但這條熔岩鯨魚還只是個小孩子,大概是第一次沿洋流回到故鄉。”
“回到故鄉?”
“每年秋季發情,離開凍島去溫暖的南方産下後代,來年春天返回這裏,夏天長大。”他一躍而起,騎坐在鯨魚背上,“通常,幼仔是跟在父母後面回來的。這孩子不知為什麽迷路,跟父母走散了也說不定。沒有父母保護的幼仔,就算順利回到故鄉,也會被鯨魚群的其他成年鯨欺負,不管怎樣都活不長。”
說着,他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
“現在,我要殺了它。可以嗎?”
小女孩擡起臉,用從窗外窺看室內的眼神看他。
“如果一定要那樣做,請等我離開以後再下手。”
“诶?”
雪夜捂住耳朵,跪坐在冰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金先生,你殺過人嗎?聽過人死前的慘叫嗎?”
少年放下高舉的匕首,好奇地望着她。
“動物比人更可憐。它們的叫聲比人慘得多。看它的眼睛,它在向我們求救呢。”
金翻身滑下,依言湊近鯨魚臉盆大的黑色眼珠。
“什麽也沒聽到啊。喂,你……”
這個時候,雪夜已經痛苦地蜷縮成一團,雙手像要把耳朵按進腦袋裏。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一直不說的原因。”少年恍然大悟般捶了下手掌,“如果我殺了它,聲音也會停止,所以……”
忽然一陣喧鬧的水花,代替了鯨魚的哀鳴。世界忽然安靜了。雪夜放開耳朵,慢慢站起身。淡金的陽光灑在一望無邊的冰封海岸上,到處都看不見鯨魚的蹤影。不遠處堆放着金的外套和鞋。遠遠地,一個瘦長的身影從海裏走來。
“我把它送回海裏了。”少年綻開太陽般耀眼的笑容,“好冷,咱們趕快回屋吧。”
直到日落,耶摩薩都沒有再回來。
收回投向石門的目光,雪夜将手湊近火爐烘烤。橙紅的火光在對面的少年臉上投下陰影,看上去像飽經風霜的大人。
“這麽快就天黑了啊,真不習慣。也沒帶表來,不知道過了多久,難辦啊……”
“金先生,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當然是為了追蹤熔岩巨鯨了。”
雪夜微微歪頭,左手下意識地撫上紫水晶耳墜。
“可是,有位先生告訴我,你在尋找‘入口石’。”
“你知道得真不少。”金捧起熱水杯一飲而盡,“誰告訴你的?”
“名叫‘大河’的灰斑海豹。”
少年詫異地張大眼睛,但很快恢複了一貫的表情。
“哈哈哈!真是有趣的能力。你不但能被動地‘聽’,還能主動地‘說’,對吧?”
雪夜頗艱難地點了下頭。
“有這種能力,确實很方便啊……”
少年撓着下巴,仿佛那裏有未刮幹淨的胡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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