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昔(六)

凍島南岸,十七八歲的少年背上大袋的行囊,身體輕捷地躍上小船。他轉過深褐色的臉,向岸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少女揮手致意。

“我一定會拿到獵人執照的,等着我!”

“嗯,加油哦,耶摩薩。”

岸邊,少女微笑着道別,目送小船離開,抵達遠處兼作客船的漁船邊緣。小船又劃了回來,劃槳的強壯大叔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這孩子是個好男人,你可真走運。”

雪夜淺笑,不置可否。

回到住了七年的石屋,她摘掉帽子,解開圍巾,脫下外套和手套,露出經過嚴密防曬措施、如雪般白皙的年輕肌膚。在爐火前坐下。火焰不斷地變換模樣,卻一直禁锢在狹窄的爐竈內,就像她一樣。

從踏上這片凍土開始,已經是第八個秋天了。她已年滿十六歲。十六歲的人能做許多事,許多小時候夢寐以求,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人做的事。過了這麽多年,黑幫的人應該已經忘了大八木雪夜的存在,或者以為她早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以為死了倒好,那樣就能以嶄新的身份活下去,雪夜心想。

重新穿好衣服,她像推動雪橇一樣輕易推開了石門,走進日漸蒼白的陽光裏。

七年前的春天,和金相遇後,她便開始了為求自保的修煉。她清楚地明白,金願意作她的師父,并非因為莫艾莉修女的面子。連修女的手信都沒拿來,她原本就沒打算憑那個博取同情。最初,從修女口中得知金在捕獵幻獸時,她便有自信引起他的興趣,接受他和這座島嶼的庇護。

和往常不同,海浪輕柔,陣風和煦。雪夜跑到岸邊,望向碎銀浮泛的大海,以手為攏,大聲呼喊:

“春仔——你在哪兒,快出來春仔——”

一片空漠,只有回聲伴着濤聲輾轉返回。她又向前跑了一段,脫掉靴子和襪子,赤腳踏進剛過冰點的海水裏。

“春仔,是我!你去南方過冬了嗎——沒有的話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眯縫起眼眺望遠方,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腳下的寒冷。片刻之後,海天相接的地方陡然掀起串串浪花,由遠及近,好似離弦的箭沖過來。雪夜迎上去,嘩嘩地淌着水,忽然騰空而起,像嵌在布丁表面的葡萄幹一般,深深地嵌進鯨魚的額頭中央。

第一次回家時不幸擱淺的幼鯨,如今已經長成了體長十幾米的龐然大物。七年前放它走後,它竟然再一次返回岸邊,而且不幸地再一次擱淺了。

“它喜歡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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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盯着它和自己的臉一般大的圓眼睛:“是它呆吧?”

“收養它作寵物如何?”

“哎?”

金搔了搔下巴。

“世界上第一個熔岩鯨魚的主人。不錯的稱謂呢。”

于是,她收養了一只鯨魚當寵物。因為是春天相遇的,給它起名叫“春仔”。聽起來有點蠢,倒是符合它的特征。就連跟它說話,它也常常前言不搭後語,意思支離破碎。

再多一會兒,一會就好,就像現在這樣……

雪夜躺在熔岩鯨平坦的頭頂,鯨魚的體溫烤幹了衣服。懸于海平線之上的太陽靜靜地灑在臉上。睜開眼,蒼穹遼闊,思緒漫無邊際,仿佛飛到了世界盡頭。

不……這座島本來就在世界盡頭。連同春仔,連同她本身。這裏是世界盡頭,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她在這裏隐居了整整八年,也被遺忘了整整八年。

【春仔,我要走了。】

去到外面的世界吧。她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事,不可能一直躲在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人是需要通過他人的認識才能認識自己的生物。即使面臨死亡的風險,她也不想就此被人遺忘。

尤其是他。

臨別時,他出乎意料地搶走了右耳的靈魂石,這不在原來的計劃之內。無論怎樣,她都要拿回那塊石頭。夏天到死都握着它,毫無疑問,那上面寄居着他的靈魂。

“還會再見面的。”她想起了他的話。

沒錯,還會再見面的。那個時候……

正在這時,投在眼皮上的陽光忽然暗了下來。空中刮起一道旋風。雪夜彈坐起來,仰頭望去。頭似恐龍、尾似蜥蜴、綠褐色的粗糙皮膚布滿腫瘤似的疙瘩的生物,揮動着蝙蝠一樣、遮天蔽日的翅膀,笨重地降落在岸邊,只有三只腳趾的爪子踩碎了凍結的冰面,咯吱咯吱,就像記憶中的刨冰機。

“喲,雪夜,又在曬太陽嗎?”

“師父,”雪夜站在鯨魚頭頂,朝岸上喊道,“最後的試煉,我做好準備了。”

兩極深海處生長着的一種俗稱為“白火”的魚,這種魚全身可燃,點燃後出現美麗的白色火光,這是一種比現在世上的一切都要來的純淨的白色。這是雪夜從金口中獲知的情報。

“僅限活的時候。”金強調道。

雪夜清楚地知道,世界七大美色之一的“白火”,就生活在火山口中央的沸騰漩渦深處。七年前,灰斑海豹所說的“入口石”,正是通向“白火”栖息地的入口。那裏的水溫高達沸點,且終年被巨大的漩渦占據。人類無法到達那裏,只有熔岩鯨魚能做到。那裏是它們的聖地,而“白火”則是它們的圖騰。

如果動了圖騰,春仔會很生氣吧,說不定會再也不理我了。一想到這點,雪夜就必須閉目合眼,靜下心來,把胡思亂想從頭腦中驅逐出去。

已經走到這一步,再沒有回頭的理由。

一切都為了“白火”。來到這座世界邊緣的冰凍小島也好,認她做徒弟也好,收養春仔也好,全都是為了“比現在世上的一切都要來的純淨的白色”。雖然金有他的目的,但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等價交換,付出什麽,得到什麽。付出八年時光以及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苦努力,得到足以完成使命的強大實力。為了驗證自己是否足夠強大,她不斷地接受試煉。如果能捉到世界七大美色之一,那麽去到外面也可以。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她絕不輕舉妄動。有非做不可的事等着她。

“使用時,身體其他部位必須保持在‘絕’的狀态……這是前提條件。”

金點頭:“制約呢?”

雪夜沉默了。若堵上自己的命,應該可以達到差強人意的效果,但總覺得不夠嚴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死。

下意識地擺弄左耳的紫水晶,她輕輕柔柔地說:“賭上我的靈魂。”

人并不是随着生命消逝而死去的。只有當人被世界遺忘時,死亡才真正到來。

比現在世上的一切都要來的純淨的白色。

真的會有那種東西嗎?

在她的印象裏,純淨的白色到處都是,鋪天蓋地,多到晃眼,而且冰冷刺骨。記得媽媽說過,她的名字源自出生的時間——一個飄雪的夜晚。雪才是世上最純淨的白色。

世界邊緣的的冬季,白天和夜晚一樣漆黑凝滞。全副武裝地來到岸邊,雪夜仰頭眯縫起眼睛。天邊挂着彩色緞帶般缤紛的極光。

“好像童話裏仙女的裙帶。”她自言自語道。

一旁的青年從背包裏掏出一個指南針似的儀表,對準雪夜的正面。指針在表盤裏刷刷地亂動不止,很快穩定在一個确定的數值上。

“強度沒問題。”他笑道,“捉到以後立刻出來,絕對不要逗留,記住了沒?”

雪夜點頭。

“師父,有個問題。”

“什麽?”

“比較私人,不知該不該問。”

“不知道你要問什麽,先說就是。”

“你有女朋友的吧?”

金睜大雙眼,面露難色地抓了抓許久未洗的亂發,又生硬地咳嗽了一聲。

“啊,有個喜歡的女孩子。可是我總傷她的心。”

“想用‘白火’讨女孩子歡心?”雪夜咯咯笑了,“真是好奢侈的浪漫。”

“嘛……不說這個,春仔到了。”

熔岩鯨魚停在百米開外。金把手放在她肩上,認真地盯着她的眼睛。

“有些事情,起初以為非做不可,其實不做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退一步,海闊天空。”

雪夜低眉淺笑,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能退到哪裏呢?”

留下這句話,雪夜踏進刺骨的海水,一步步朝春仔張開的大嘴走去。他完全不受我能力的影響呢,她想。

春仔的體內很熱,每一口呼吸都灼痛咽喉,但總比被開水燙死強。

通過與春仔的交談,雪夜穩步地指揮它來到入口石前,用強有力的頭部頂開石門,游進一條水流湍急的暗道。周圍越來越熱,幸好全身上下的衣服擋住了大部分高溫。

【到——了——】腦中響起春仔鈍鈍的低語。

剛要起身,忽然一陣天旋地轉。雪夜撞在鯨魚的口腔內壁上,好容易才穩住身子。

【沖破漩渦,我們到最深的地方去。】

一陣翻天覆地的眩暈後,劇烈的失重感襲來。她們正在被漩渦拽下去!

漩渦似乎深不見底。強烈的拉拽力持續了不知多久,忽然嘭地一聲巨響,春仔好像撞上了什麽,停了下來。雪夜深深地吸滿空氣,再次檢查捕魚裝備齊全。出于私心,她還帶着防水打火機。她要在師父之前看到“白火”。

在那裏,她看到了比雪更純淨的白色。

守候在入口石旁的金,忽然聽到嘎嘎的叫聲。他的坐騎——那只四不像的巨獸驚慌地飛來這裏,拽着他的衣袖,一面吱嘎叫個不停。即使你這麽叫,我又不是那孩子,壓根聽不懂你在說什麽。金安撫地摸了摸巨獸的腦袋,然而它愈來愈恐懼,一會落下,一會飛起。

動物的預感比人類靈敏得多。剛意識到什麽,腳下一陣劇烈的震動。不一會兒,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鋪天蓋地地襲來。

“糟了,是海嘯!”

他的腦中閃過自己的第一個徒弟,那個有着異乎尋常的執着意志的少女身影。然而來不及了,巨獸叼起他的衣領,将他甩到凹凸不平的背上,撲棱着翅膀飛到高空。下個瞬間,金聽到海浪朝小島劈頭砸下的巨響,緊接着是比這更甚的轟隆聲。

用探照燈掃過大地,他驚訝地說不出話。

數不清的黑色橢圓,簇擁着從四面向中心瘋狂游去。是熔岩鯨魚,幾十頭,不……恐怕出動了全族。

因為有人入侵聖地,亵渎圖騰而如此憤怒……嗎?

不知過了多久,下方漸漸平靜下來。再次俯瞰時,金深深地嘆了口氣。

凍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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