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織風人(一)

1994年秋,位于埃珍大陸東南角的萊姆港,迎來了持續十年的金融泡沫的破裂。大批港口空置,商業圈關門大吉,爛尾樓如同城市的骨刺随處可見。

其中一幢原本計劃高達百層的五星級酒店,已經建到第八十五層,灰色的承重牆聳入天際。約書亞提着旅行包,在入口處向上看去,竟看不到頭。他摘下和長袍同樣的米色軟帽,再次擡頭,終于看到了樓的盡頭。

“半途而廢了嗎……真是可惜。不過,常有的事。”

将帽子扣在胸口,他感慨一聲,擡腳踏進大樓,長長的雨傘尖在水泥地上嗒嗒地碰撞出聲。他的腳步很輕,仿佛腳下不是硬邦邦的混凝土,而是平靜的湖面,他走到哪裏,就像一陣清風拂過水面,帶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走下沒來得及加上護欄的樓梯,約書亞放慢腳步,來到原本要建成超級市場的地下室。空間比地上開闊得多,長寬都可用千米計算。他仰頭估算了一下,天花板離地面的距離至少有五米。

“冬暖夏涼,作卧室最好不過。”

一邊咕咕嚕嚕地自言自語,一邊順牆壁四下檢查了一遍,沒發現半個人影。他微笑着搖了搖頭,莫不是弄錯集合地點了?

回到房間正中,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曲腿坐下,約書亞按了按兩眼正中,努力回憶瑪琪的傳話。應該沒錯,他記得很清楚。那麽,是其他人弄錯了。

這樣想着,他打開雨傘,在身旁的空地撐開,從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裏掏出折疊式沙灘椅,在面前展開搭好,轉過九十度角靠在正中央的柱子上,自己随即爬上去躺下,用軟帽遮住臉,一會兒便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樓梯方向傳來節奏交錯、輕重不一的腳步聲。走在最前頭的庫洛洛,一眼就望見地下室中央的柱子後面,伸出來兩條竹竿似的長腿,膝蓋在沙灘椅的末端,小腿則平伸在外面。他立即降低了警戒等級,對身後表情各異的團員交待了什麽,随即抱着雪夜轉過一個拐角,走上通向客房的樓梯。派克諾妲想跟上去,猶豫片刻,還是留了下來。

“約書亞!”瑪琪第一個走過去,擡起腳輕輕踢他的肩膀。約書亞咕哝一聲,翻個身繼續睡着。帽子滑到地上,露出瘦削而蒼白的長臉。一頭銀發流水一樣鋪展開來,配着高高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讓人聯想到晨霧中的精靈。

信長湊過來,手握刀柄:“這樣叫不醒他的啦,要使用暴力……”

一道寒光閃過,武士刀紮在沙灘椅枕頭的正中,穿過兩層帆布,硬生生紮進水泥地板裏。下一秒,滋啦一聲,沙灘椅裂成兩半。與此同時,信長感到一陣風飄到自己身後,幻化成型。

“好了好了,我起來還不行嗎,這沙灘椅很好用的,本來還想借你睡個兩天的,這下可好……哎哎,真是可惜。”比信長高一個頭的男人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在下一秒消失無蹤。刀刃帶起的勁風切開了殘影,信長龇牙咧嘴地吼道:

“啧,別跑,這次我一定要砍到你!”

“哦哦,身法比以前更好了。”難得沒被信長挑釁,窩金樂呵呵地撓着臉頰。剛和窟盧塔族大戰一場,釋放了野獸般的能量,心情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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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蘭克林坐在較高的水泥板堆上觀戰。身法不是他的強項,他勉強才能看到殘影。飛坦和芬克斯坐在水泥堆最底端。飛坦眯細金眸,捕捉飛快交戰的人影,面罩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喂,飛坦,這家夥和你誰更快點?”芬克斯不知好歹地問。

“廢話,當然是我。”

“哦——不試試怎麽知道?”火上澆油。

一直坐在後面的富蘭克林突然開口:“是飛坦比較快。”

剛要投入戰局的飛坦輕嗤一聲,斜瞥了沒眉毛的一眼,意思在說“你瞧”。

“約書亞的步法,用‘輕’來形容更為準确。沒有攻擊性,只是作為念能力的輔助。”富蘭克林道。

“嗬,和飛坦你完全不一樣。”芬克斯仍不死心。

正在這時,戰場上的兩人同時停下了動作,雙手雙腳被無形的線纏住。一身和服短裝的紫發少女推開兩人,不顧信長的牢騷,叉着腰仰視正眯着眼笑的銀發男人。

“為什麽沒來集合?別告訴我你又迷路了。老是這樣,團長會認為我傳話不利。”

“沒有啊,‘11月10日在萊姆港吉爾區的特朗普大樓地下一層集合。’這次沒有迷路,我買了市區地圖呢!”他從旅行包裏摸出一本厚厚的小冊子。

“……”瑪琪簡直要繃不住臉了。

“哈哈哈哈哈哈!”地下室爆發出一陣歡樂的笑聲。連一直想事情的派克,都忍不住抿嘴微笑。信長更是笑得迸出了眼淚:

“不是11·月·10·日,是10·月·11·日啊,你個笨蛋!”

“這樣啊……”約書亞閉目合眼,似在思索。瑪琪繞到背後,一腳将他踢倒在地。沒人比她更清楚,這家夥哪裏在思考,分明只是快睡着了而已。

從塵土堆裏爬起來的約書亞,笑眯眯地抓了抓因水泥灰而打結的亂發,忽然睜開紫羅蘭色的眼睛,望向團長離開的方向。

“團長懷裏抱着的人……是誰?”

此話一出,衆人心裏皆為之一驚。

“你怎麽知道?”瑪琪問。他剛才明明背對着大家睡覺,直到團長離開才醒。他怎麽知道團長抱着人?

約書亞步履流暢地走回中央柱,在旅行包裏翻找,扔掉被信長砍爛的東西,拉上拉鏈,提着輕了三分之一的包,也往客房的方向走。

“是風,風告訴我的。”

目送約書亞的背影離開,瑪琪評論道:“瘋子。”

其他團員或點頭,或應聲,或沉默,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贊同。

雪夜醒來。

第一眼看見光禿禿的天花板刷拉拉地落灰泥,第二眼看見床邊坐着一個翹着腿捧着書的青年。青年從書中擡起眼,四目相對。

“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

她眨了眨眼,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她想坐起來,卻發現動不了。沒有觸感,甚至連睡在硬板床上都感覺不到。維拉爾的語聲,聽起來像檀香木。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要不要吃點什麽?”

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黑發青年打量了她一眼,表情有些詫異。他伸手到被子裏,握住她的手。

“你冷得像冰。”他說。不僅如此,倘若用“凝”察看,會發現雪夜全身上下一絲“氣”也沒有。一般人多少會有“氣”流出體外,如果她不是故意用“絕”,從生命能量的角度說,和死人無異。

一直握着的右手,多少恢複了溫度。忽然,雪夜從被子裏探出了右手,手掌向上,五指彎曲。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庫洛洛低聲輕笑了一下,眼神如孩童時代般澄澈好奇。

“還以為你不能說話了呢。”

話音未落,只聽咚的一聲,手臂落下,少女不再說話,疲勞地眯起眼睛。

“那個耳墜,找不到了。”

雪夜靜靜地躺着,連面部表情似乎都冰凍了。合上眼,她急促地喘着氣,臉上冷汗涔涔,如同高燒中的病人。

毫無征兆地,一道紅光如離弦的箭般從白色被單下射出。庫洛洛連跳數步,被逼至牆邊,又點腳左移。雪夜的臉沖到近前,庫洛洛愣了一下。

下一秒,他倒在地上,脖子上纏着和服腰封用的紅系帶。騎在他腰上的少女,靈巧地移動細瘦的五指,在他頸間游移。

“你在撒謊。”淚水順濃密的睫毛中湧出,滴落在庫洛洛的白襯衫上。她微笑着,左手滑進他的腰間,卡的一聲解開皮帶扣,掰下方形的厚金屬塊。在金屬塊六個面摸索一番,沒有可見的開關。雪夜眯眼,用牙咬住金屬塊,又從庫洛洛的褲兜裏摸出一把匕首。将刀尖對準金屬盒下端利落地一劃,盒蓋無聲地裂成兩半,落在和服下擺的白百合花圖案上。庫洛洛的眼底映出微不可見的紫芒,被一只顫抖着的小手臨空抓住。

像是突然脫力一般,雪夜噗通一聲倒在庫洛洛身上,神智全無。左手像被外力強迫似的攥緊,像守護什麽似的貼在胸前。

“……想吃‘豚螺’。”

語聲如落入清泉的楓葉激起的漣漪,稍縱即逝。庫洛洛輕輕呼出一口氣,說不清是安心還是嘆息,抑或什麽都不是。

剛才那一分鐘,她已經拼盡全力。和小時候一樣,她把那塊石頭看得比命還重。她似乎真的和那塊石頭之間有所感應。不過,從他至今的調查看來,大八木家從未有過“逝者不死”的實例。為什麽要為一個毫無憑據的傳說這麽拼命?

把雪夜抱回床上,蓋好被子。即使面無血色,她還是非常漂亮,是走出去會惹上麻煩的類型。他捏了捏她的右手,手心更涼了。

在床邊待了一會,庫洛洛起身出門。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等在外面,紫水晶般的眸子若有似無地瞟向室內。

“呀,團長。要出門?外面可下着雨呢。要帶傘嗎?晴雨兩用外兼沙灘傘,既然是團長就不用道謝了。”他把手裏的黑棍子往前一點。

庫洛洛帶上門,問:“約書亞,你現在有空嗎?”

“沒有,我閑得慌。”高個的銀發男人打了個哈欠,“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幫我弄十箱‘豚螺’來,越快越好。”

“‘豚螺’啊……那可是北極才有的美食。”約書亞柔和地微笑道,“這位小姐口味真挑。”

十天後,昏迷的雪夜再次蘇醒,盤腿坐在地下室中央,用吸的在一天內吃光了十箱豚螺,臨時基地堆滿了類似蝸牛的空殼。全程目睹這一盛況的團員們,在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的同時,也對她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受不了海腥味的庫洛洛,在第十一天宣布搬家。

“這回你贏了。”他幽幽地道。

聞言,斜倚着牆眺望風景的少女回過頭,揚起一抹寶石般耀眼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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