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織風人(四)

再次睜眼時,雪夜只覺頭痛欲裂,全身軟綿綿地使不上力。眼前一片漆黑。她扶着牆站起來,從鬥篷裏取出手電筒,四下掃射。手電筒光在牆壁上投射出斑斑血跡。

博妮塔倒在腳跟前,軀幹和四肢分離,原本放腦袋的地方只剩血肉模糊的斷面。雪夜撿起軀幹附近的手臂,發現右手的五個手指被齊跟削了去。用手電筒照射地面和天花板的角落,她找到了博妮塔的左手臂、左腿和右腿。在原本放置“春翁”的石案底下,找到了女店主的腦袋,臨死前的表情已經不似人臉。

雪夜輕籲一口氣。手指怕是找不到了,和那首歌裏唱的如出一轍。

刀刃染血的“春翁”散亂地躺着,在“凝”的注視下,刀身覆蓋的氣比初見時更厚了,沒了像周圍索取氣的觸手狀的擴展,氣息安定平穩,就像在酒足飯飽之後小睡。

這把刀上有念——雪夜确信不疑。

綜合目前的一切判斷,是“春翁”使約翰尼和博妮塔一步步堕入魔道。它侵占了他們的意識,借他們之手不斷吸收人的氣。歌詞中的少女,恐怕都成了刀下之鬼。

物體上有“氣”并不少見。創作者投注的心血——氣——或多或少會附着在作品上。随着時間流逝,氣逐漸消散,經過數百年還能殘留有氣的,很多是大師級的作品。

但是,這把刀上的氣竟然能控制持有者,這就已經不僅是氣了,而是上升到了“念”的程度。

她俯下身,将博妮塔的身體收攏到一塊,取下耳墜靠近屍體。仿佛水槽拔掉塞子,博妮塔身上的氣源源不斷地彙入紫水晶,同時肉體以可見的速度僵硬、幹癟,變成了皮包骨頭的木乃伊。

想要操縱一種念,必須以比它更強的念滲透它,支配它!

雪夜站起,戴好耳墜,将電筒放在石案上,走到“春翁”兩把刀刃之間站定。深深地吸口氣,又把一切雜念呼出體外,她喃喃道:

“現在這種程度的儲備,沒十成的把握呢……”

她抓起了春翁。兩股氣同時由掌心沿胳膊爬上肩膀,在體內四竄。雪夜手心出汗,一絲血跡自咬破的唇角流下。忽然間,她睜開眼,盡力平穩呼吸,控制體內念的流向。亂竄的念在念流的全力驅動下,随波逐流地流向右耳耳垂。

一切都安靜了。

像百米賽跑沖過了終點似的,念流沒有及時停下。雪夜一陣虛脫,倒退幾步靠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手背抵在額頭上,全身上下出了一層虛汗,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我真傻……如果早點想到,就不用受這罪了。”她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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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用凝看時,“春翁”的表面已氣息全無,和一般的刀沒什麽兩樣。

轉遍了整家店,也沒能找到合适的刀鞘,不知店主原本就沒打算賣,還是“春翁”認定自己是家庭成員了呢。雪夜找到一個長而大的盒子,足以容納折成一線的三節槍,但抱着它行動不便,而且引人注目。

忽然,她想起了某個使用相似武器的男人。雪夜松開腰間的系帶,将折疊成三角形的三節槍綁在背後的腰封裏,右上方留出一個便于手抓的角。原地試了幾次抓取,總覺得不太習慣,畢竟不是普通的雙刀。

雪夜閉目合眼,在昏暗的櫃臺前想了一陣子,終于推門離開。

信長兩手插在袖筒裏,抱着愛刀在大廳裏閑逛。從雪夜離開旅團臨時基地算起,今天已經是第十天了,按理說早該回來了。飛坦說紫羅蘭刀鋪的主人約翰尼幾年前就死了,可前陣子他路過的時候,店鋪還照樣開業,他還跟女主人聊了一會兒呢。博妮塔看上去倒是老了些,可一句也沒提丈夫死掉的事,還像往常那樣料理生意。不過,那家店再也沒有他能看上眼的刀,難道……

“信長,你在這裏做什麽?”瑪琪冷冷的聲線從身後飄來。

信長轉身,頓時張大眼睛,結結巴巴地喊了聲:“團、團長……”

庫洛洛原本站在瑪琪背後,現在向信長走去。信長抿緊嘴巴,悄悄咽了口吐沫,緊盯着步步緊逼的團長。

“信長,你有什麽事瞞着我?”

與團長擦肩而過的信長,如同想隐瞞壞事卻被父母一眼看穿的小孩,視線追随團長遠離的背影,怔怔地道:“團長,你都知道了?”

“大體上知道。”庫洛洛溫和地笑了,這讓信長懸着的心多少放了下來。

“你們讨論得那麽熱烈,想不知道也難。”瑪琪瞟了眼芬克斯,對方無所謂地聳聳肩。

“實在太無聊了,開個賭局而已嘛。”芬克斯面無表情地說。

“哦?”庫洛洛似乎來了興趣,“下注的結果呢?”

鴉雀無聲。團員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開口。

庫洛洛心領神會地一笑:“看來這回是少數人的勝利。雪夜她一定會回來。”

“不,團長,”富蘭克林鎮靜地解釋道,“我們賭的不是她能不能回來。”

“當然,能回來就代表她贏了。”飛坦眯起眼。

“我們在賭她和約書亞誰輸誰贏。”芬克斯直言不諱。

庫洛洛眨了下眼,打量着眼前的團員們,同時餘光掃過基地的角落。少了一個人。

過了兩秒,他沉靜地開口:“她既不是團員,也不是我的私有物。你們可以放心。”

衆人頓時松了口氣。芬克斯向團長伸出手,用欠抽的語氣道:“來下注吧團長,沒有你這場賭局開不起來。”

“?”

“所有人都投給了四號。”飛坦說。

前腳踏出店門時,雪夜眯起眼,一種微妙的感覺籠罩全身。呼吸很順暢,但全身的氣無法從精孔放出體外,好像被強迫着陷入了“絕”,連“凝”也用不了。後腳跟進,她警惕地留意四周,同時摸向剛剛得手的武器。

街道的盡頭,一抹銀色在夾着灰塵的風中飄揚。高高瘦瘦的身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投下電線杆似的影子,一直延伸到雪夜的腳尖。約書亞笑容全無,從那張精靈般的長臉上,找不出一絲悠閑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戰栗的殺氣,有如突然灌入領口的冷風。

“看上去成功了呢,雪夜小姐。費盡周折拿到手的武器,一定不同凡響。讓我開開眼界吧?”

細長的影子開始移動。約書亞忽然不見了,唯有語聲飄散在風中,不辨來源。

“怕食品變質的話,用冰的效果比保鮮膜好。”拖延時間的當口,雪夜已将鬥篷丢到一旁,兩手分別握住“春翁”左右兩把刀柄。她放低重心,眼神試圖捕獲約書亞的蹤跡,卻一無所獲。

“哈哈哈,不愧是雪夜小姐,這個比喻很妙。你現在就像被保鮮膜包裹的魚,不能用念,成為生魚片只是早晚的事。”

忽然一陣風拂過,左腿和左臂幾乎同時傳來割裂的觸感。她向左看去,又一陣風,右腿和右臂現出長而深的傷口,迸出血來。向右轉身,左側又被割傷了好幾道口子。雪夜皺起眉。如果是普通的武器,應該能感覺到刀刃逼近的風壓,可剛才的幾次,她什麽也沒感覺到。約書亞的身法有如風息,隐蔽了殺氣的來源,還擾亂了攻擊時的風壓,使其融入自然中的風,難以提前作出防禦。若是平時,只要用“纏”就可輕松擋下,可全身包覆着“保鮮膜”的她,第一次如此形象地體會到何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沒聽過披着保鮮膜的生魚片。”雪夜閉上眼。

“沒用的,就算将注意力集中到聽覺和觸覺,也來不及哦。”約書亞的聲音缥缈無依。

身上的傷不斷增加。雪夜忽然開口:“你在猶豫什麽?”

“?!”

原本嚴絲合縫的風息,由于主人的怔愣裂開了一道口子。趁這空擋,雪夜拔腿狂奔,閃身折進一條寬不過二米的小巷。約書亞立刻回神,心中暗叫不好——狹窄地段是“風息”的克星。

他謹慎地逼近巷口,向裏張望。巷裏空無一人。

正在這時,頂上傳來呼嘯的風聲。他猛地擡頭,将大部分念集中于手臂,兩臂在額前交叉,格擋住了雪夜的淩空一擊。雪夜不給其喘息的機會,擡腳猛踹其腹。沖力使約書亞倒退了幾米。因腹部防守薄弱,這一踢讓他受傷不小。

“原來如此,憑我的力量,确實不足以擊破念的防禦。”

雪夜擡起兩臂,三節槍以中點為圓心,旋起空氣的螺旋。右腳猛一蹬地,直直沖向尚未站起的銀發男子。約書亞硬接住了“春翁”的螺旋。雪夜心裏一驚,定睛看才發現,擋住“春翁”的武器,竟然是那天用來切生魚片的刀!

下個瞬間,左右兩把刀卡住了旋轉的“春翁”,将它帶飛了出去。約書亞平伸手掌,好似輕輕一推,雪夜整個人就撞在對面的石牆上。石牆應聲而裂,磚塊噼裏啪啦地落在她身上。未等她起身,那把切魚肉的刀已架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約書亞看着她,紫眸深處似有霜花泛起:“你是操作系的吧?在團長的腦內,我看到了類似的東西……如果你是團長的朋友,為什麽要對他用那種能力?”

雪夜抿着嘴,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默默搖了搖頭。

約書亞嘆了口氣:“和你吃飯很愉快,如果在旅團以外的地方相遇,或許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雪夜黑水晶般的雙瞳透出遺憾:“是呢,我們原本不需要動手的。我們是好朋友。”

話音剛落,約書亞瘦長的身子停頓了一下,仿佛被誰用大鐵錘砸中了後腦勺。他眼神空漠地望着前方。

“你不會洩露我的秘密。”雪夜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春翁”折好,拍了拍和服,又撿起毛皮鬥篷,将武器隐藏在鬥篷之下。一切整理完畢時,約書亞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随意的話語如清風拂過耳際:

“哎呀,居然流了這麽多血,連衣服都弄髒了……真對不住,幸好旅行包裏有繃帶,幫你包紮吧?”

回去的路上,雪夜一直默默地跟在約書亞後面。踏出流星街大門的一刻,她忽然篤定地開口:“你這人的感覺,讓人聯想到風。”

銀發男子略微訝異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道:“啊,只是自稱罷了,不必當真。”

“不,說真的。”雪夜沉下眼,淺淺地勾起唇角,“像溫暖濕潤的清風。”

如果約書亞是清風,她便是連靈魂一起凍結的北極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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