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殺人考察

髒亂蕭條的灰色巷道，還存留有上次打鬥的痕跡。一個高挑的黑色身影在暗處确認周圍動靜後，下一秒便出現在數百米外，如同經過剪輯而不連貫的電影鏡頭。沒人注意到她，唯獨輕微吱呀作響的紫羅蘭招牌和木門，昭示着剛剛曾有人進入這裏。

這是上條尋第二次來到流星街。第一次是12歲剛畢業那會，她作為聖十三修道院的前三名優秀畢業生，和前三名中的另外兩人一同負責押送犯了大錯的孩子。盡管經歷過修道院暗無天日的殘酷訓練，親眼目睹流星街人的生存方式時，她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觸動。那種貼近原始的、本能驅動的生存方式，比聖十三修道院的生活更露骨、更複雜。她曾目睹同伴受集團欺負被活活打死的慘劇，卻不知那在流星街已經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修道院，孩子們之間的殘酷争鬥多是訓練計劃的一部分，失敗死亡意味着被黑幫體制淘汰。而在這裏，失去生命或許只是因為一塊發黴的面包、一瓶過期的牛奶。12歲那年的流星街之旅對上條尋來說，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不是最慘的。不用把性命與第二天的口糧劃等號，是多麽的幸福。

第一次震撼過後，她想起了八歲就從修道院畢業的、和她同年的兩個孩子，維拉爾·林奇和大八木雪夜。

即便按天才的水平而言，那兩個孩子也出類拔萃。然而最不可思議的不是他們的高智商，而是他們所具備的領袖氣質和人格魅力，大大超出了對一個小孩所能作出的最樂觀的預期。上條還記得當時孩子們私下流傳的一句玩笑：“國王女王齊駕到，大人小孩把路讓。”修道院甚至為他們破了先例，允許提前四年畢業，成為黑幫精英中的一員。

雖然表面不說，上條尋對所謂國王和女王一說，一直不以為然。修道院的國王，恐怕早已死在了流星街。

1989年探訪大八木公館的那次遭遇，朝她頭上猛潑了一盆冷水--

當年的八歲國王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成為了新的王。

那個時候，她接受莫艾莉修女的委托，前去大八木雪夜原本的家，試圖查出些東西。黑幫的人早已把雪夜當死人看待，甚至忘了她的存在，唯獨莫艾莉修女深信她還活着，并且一定在什麽地方等待機會，向黑幫施以報複。然而八年過去，雪夜始終杳無音信。即使是莫艾莉修女也終于有所動作，希望能從那次調查中獲得能夠吸引雪夜出現的頭緒。

誰料雪夜沒查到，倒遇上了個強得逆天的路人。

起初，上條以為他只是普通的賞金獵人之類，想說服他放棄搜查。在聽到他說那裏住着他的朋友時，她立刻猜出了眼前之人是何方神聖。甚至當他不露一絲殺氣地将她砍暈時，她還沉浸在震驚之中。

居然能在那種地方活成今天的樣子，真不是人--這種想法至今徘徊在她腦海，揮之不去。

維拉爾前腳踏進大八木公館，她後腳就醒了。她扮演的普通游客很完美，維拉爾肯定以為那一刀已經要了她的命。醒了她就溜了，她可不想和曾經的國王對上。更何況，這麽重大的消息，莫艾莉修女一定會很高興的。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已經到了1995年。莫艾莉修女料事如神，一度隐匿于世界一角的女王仿佛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再次開始了活動。那個委托她搜集鯨魚頭骨的人，恐怕是國王信任的臣民之一。根據他的談話中的信息，以及她侵入他的電腦獲取的活動記錄來看，大八木雪夜很可能已經與維拉爾·林奇見了面。會造訪這個死于流星街的刀具鋪，預示着她會有進一步的動作。如果她真心要向黑幫尋仇，莫艾莉修女也一定會被牽連。盡管她把他們當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孩子看待，上條卻不會忘記弟弟死後姐姐失語長達一年的事實。那樣愛着弟弟的雪夜，絕無可能放過間接造成悲劇的修道院體制，她一定會将複仇的火焰引向曾為修道院院長的莫艾莉修女。

收攏思緒，上條背對店門扶了下黑框眼鏡，慢慢睜開眼。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她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只有壽司大小的探測儀，确認室內沒有安裝攝像頭與竊聽器後，按下鏡框與鏡架相接處的黑色按鈕，右眼的鏡片随即轉換為紅外模式。

如同在暴風雨裏行舟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檢查了房間各個角落，然後順着樓梯下到地下室，沿狹長幽深的走廊走到盡頭。牆上的蠟燭早已燃盡，只剩下粘在金屬燭臺上的一點燭蠟。四下寂靜，腳步聲聽起來大得吓人。

推開沒上鎖的鐵門，地上躺着的屍體赫然映入眼簾。上條走近查看，紅外線沒有任何反應，說明已經死去。她蹲在一旁仔細瞧着，眯縫着的眼睛突然睜大。屍體的手臂和腿部皆被砍斷，之所以還成人形，是事後有人刻意拼成的。而且，距離收到情報大約一個月，屍體沒有腐爛，而是呈現木乃伊一樣的情況。難怪走過來的時候沒聞到臭味。她還特意戴上了口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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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條戴上一次性手套，敲了敲木乃伊的表面。幹脆沉悶的咚咚聲之後，木乃伊瞬間化成了齑粉。上條吃了一驚。她想起看過的電視節目，一只嬌豔欲滴的玫瑰放進冒着白氣的液氮罐子裏，拿出來時一敲就碎成了粉末。那情形和現在驚人地相似。

從全身照到斷裂的四肢，再到化成粉末的部分，甚至連指甲和毛發，她都一一拍了照片。收集完情報後，她正考慮怎麽把屍體帶回去，忽然聽到地上傳來輕微的吱呀聲，腦中頓時警鈴大作——

有人來了！

“喂，有人嗎？我說，這鋪子還想不想做生意了？”

進門的客人因黑暗而暫時停頓的剎那，上條尋已經與他擦肩而過，從正門溜了出去。

來人似乎只是普通的顧客。但如果正面沖突，她肯定不是對手。

上條尋躲在數百米外巷子的陰影裏，微微喘氣。雖然擁有絕佳的黑暗視力以及超一流的逃跑本領，她依然是個武力近乎零的弱菜。她把頭靠在牆上，右手伸進懷裏，掏出一把毫不起眼的黑色手槍。

在她的周圍，有數十人在蠢蠢欲動。

她屏息斂氣，反手朝背後的窗戶裏開了一槍。哀號聲和人轟然倒下的聲音傳來的同時，左右巷口湧現重重疊疊的人影。閃身堪堪躲過攻擊，又仰頭射落了一個企圖搞空中偷襲的小孩。忽然她睜大眼，胸口一陣劇痛，有什麽熱乎乎的東西翻湧到嗓子眼，嗚哇一口吐了出來。下一秒，她看見了穿透背後的牆壁、從自己胸膛捅出的利刃。

這一刻，她終于意識到在修道院練就的防圍攻和逃跑本領，在這裏根本派不上用場。

因為，這裏是流星街。

“流星街還真不是人過的地方，嗯？”

沙啞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的同時，上條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掌按住了肩膀。

“快趴下！”

她咬牙捂住流血的傷口，臉低得幾乎貼着地。緊接着一聲幾乎要轟破鼓膜的巨響，空氣中頓時塵土飛揚。

“嗚……咳咳！谯、谯歡……你這家夥發什麽瘋？”

上條邊咳嗽邊戴上原準備防屍臭的口罩，氣急敗壞地仰頭看去。背着日光，一口整齊的白牙占據了視野。戴着式樣誇張的大墨鏡，留板寸頭的濃眉青年得意地揚了揚眉毛，厚實的寬肩架着改裝過的短距離便攜式火箭炮。剛才那一發過後，紫羅蘭刀具店的原址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放馬過來啊！”他将黑洞洞地炮筒瞄準右邊的敵人。上條一邊暗罵谯歡做事不經大腦，一邊忍痛掏出手槍，為他的攻擊掃清障礙。

“咳、咳咳……我說，你多久沒換衣服了？”上條捂着鼻子。即使隔着口罩，仍能清晰地聞到背後的煙草味兒。

“不會吧，就昨晚抽了一盒而已。”煙草青年扯着嗓子喊，幾乎要把上條的耳朵震聾。

“切……”你的破鑼嗓子就是給煙弄的。她還想繼續吐槽，但精力不允許，先搞定眼前的敵人要緊。

猛烈的後座力差點震得上條栽倒在地上。她連忙捂住耳朵。又一發炮彈在背後炸響。

“有可能是那家夥。”谯歡說。

上條正趁着間隙給手槍上彈，随口應了聲：“那家夥？”

“有夠狠哩，”他燦爛地露齒一笑，“我喜歡。”

“……你們倆都是變态。”

谯歡嘿嘿笑道：“真不好玩。這群家夥打起來沒意思，又沒完沒了。說起來，你也該摘下眼鏡了吧？”

上條撥開塵煙，發現外圍還有更多的敵人湧過來。她跺了跺腳，狠狠地抓起谯歡的胳膊，咬牙道：“這回你欠我的人情大了！”

“啊？我是趕來救你的啊。”

“我不、不過是讨厭摘掉眼鏡罷了。要是我想溜，早就溜了！現在加上你，積累的疲勞不睡上一天一夜可醒不了！”

“你甭多想，那一天一夜我會照看好你的。”

“你就扯吧。”

她取下黑框眼鏡收進口袋，忽然眼神一變，看清局勢後，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嗚哇，好可怕！谯歡哥，別打了，我們快跑！”

話音剛落，兩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成群的刺客與滿地的殘骸無言以對。